圖／江長芳

「棄文從武」的導演

打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我就覺得，他頭頂豎著的隱形wifi，就算沒有密碼，我都能開啟，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吧！

他是王正方導演，一位棄文從武（不做旅美的大學教授，跑去幹無日無夜的電影導演），跌碎世間評斷人生價值所有眼鏡的「怪胎」、「傻子」；其實，他只是由小頑童一路隨著歲月的疊加，成了老頑童而已。

據他自己說，他自小就調皮搗蛋，喜歡模仿老師的口音、同學的怪招，經常引起教室裡一片哄然，哪怕是被老師處罰，他都視為甚是得意的傑作。在學校裡，他絕對不是好學生，功課也不出色，卻因考運太好，一路由建國中學，考上台大電機系，然後赴美留學。但是，他真正嚮往的卻是電影。

就讀建中時，他常鑽進對面的植物園裡鬼混。有一天，發現電影《吳鳳》在拍戲，只是重複在拍著演員跨進官舍門檻的鏡頭，就花了好幾個小時；王導在一旁看傻了，覺得簡直太有趣，怎麼會有這樣的職業，遠比在學校讀書要有活力得多。

就當他考上台大電機系的暑假，他還跑去報名「中國電影製片廠」的演員甄試，主考官是當時赫赫有名的袁叢美大導演（彼時被稱為影壇尤物的大明星夷光，就是袁導演的夫人）。從小在《國語日報》創辦人的父親身旁，王導的北京話自是字正腔圓，念完一段對白後，袁導演的眼底閃過一道亮光；只不過主考官要拍板錄取他時，發現他的報名表上，父親一欄是空白的，直接詢問他為何沒填？王導沒轍，只好爆出父親大人的大名－－王壽康。這下，就連坐在一旁看畫報的夷光都回頭打量他了。

沒話說，王壽康先生正是教導演員正音的著名老師，一般的導演、演員哪有不識得的？王導的明星夢破滅了，唯有乖乖地去台大報到，繼續讀書。

大學畢業，到金門當兵，親眼見到部隊裡由大陸撤退來的老兵們，還真是臥虎藏龍，幾乎個個都有本事；儘管大都家破人亡，獨身在部隊，卻能笑看生命的撥弄，堅實地過上每一天。王導經過此一洗禮後，又學會了南腔北調的各省方言與腔調，充實了他另一頁的人生篇章。

去到美國後，遇上大時代的浪潮，為了倡議釣魚台的歸屬，他投身美國華府等各地的抗議遊行，成了學運的帶頭人物，甚至被延攬去中國大陸參訪，還被周恩來接見，自此上了國府的黑名單，有家歸不得，不能回台灣。每當王導提及，最是疼愛他的父親在台往生，卻無法回台奔喪，都會難過得哽咽流淚，那是為人子女最難承受的折磨。

正式踏上這條不歸路

因緣際會，熱愛電影的王導在美國不曾得閒，一邊上班教書，一邊幫人寫腳本、拍紀錄片。後來，他的好友戈武籌拍電影期間，因一個小手術而過世，許多朋友難過之餘，提議將戈武的經歷記錄下來。香港導演方育平，過去經常與戈武混在一起，輾轉得知王導亦是他的友人，就邀請王導放下教職，前往香港撰寫《半邊人》劇本。王導心一橫，真的正式踏上了電影這條不歸路。

《半邊人》是以熱愛電影的台灣人，落魄在香港，與一位同樣熱衷戲劇的賣魚女，所衍生的似有似無的一段情，並帶出那個時代與環境的特色。等到電影要開拍了，卻找不到飾演戈武的男主角，最終，只好把王導推上陣，之後居然就入圍了隔年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男主角獎。

《半邊人》的幕後老闆是香港左派公司，想當然耳，該片也被當時的中華民國政府列為禁片，無法在台灣上映。數十年過往，時代的大潮湧上又退下，岸上的景物連同人心，都有了大幅度的改變，不信邪的王導，忽然福至心靈，想將台灣觀眾不曾看過的《半邊人》引進來。

王導的另一半，馬淑靜，馬姊說，他是個很怕麻煩，也非常厭惡與各種機關打交道的人，為了《半邊人》，卻能不厭其煩地打電話，發伊妹兒到香港的發行公司。一開始，發行公司的窗口懶得理他，但是王導百折不撓，持續接觸，沒想到，那位先生忽然離職，原先打的底子一夕瓦解。王導嘆口氣，乾脆直接找電影公司的老闆，這時，鐵杵真的磨成了繡花針，老闆同意了，雖然立下許多規定：只賦與一年的時間，只可公益演出、不准商業行為……王導開心極了，配合台北電影節的活動，將此片正式在台北推出。

不過，僅憑著王導、馬姊的絕少資源，《半邊人》在台灣的重見天日，還真是吃力。馬姊每天上網搶票，招待王導的文藝界朋友觀賞，位子還不能太差，否則無法向朋友交代。同時，一些大學院校，包括王導的母校台大都來邀請，王導還得隨片登台，否則又要失禮。馬姊說，整個台灣，如果要找一位年屆八十四還忙到昏頭轉向的老先生，那就非王導莫屬。另外，他每個月的稿債也排隊等候著不說，還正在撰寫人生四部曲的第四本回憶錄（最近出版的《調笑如昔一少年》就是第二部）。可憐被腦神經病痛折磨到腳步都踏不穩的馬姊，成了萬事都得扛起的小妹，就連香港電影公司由電腦發來的電影拷貝，她都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地奔波疾走，才能一步步地找到解碼，抓到按時上片的節奏。

有時候太累了，馬姊會向王導撒嬌，問他道，王導的眼中，馬姊的優點是什麼？王導故弄玄虛，睜著眼睛發呆。馬姊繼續盤問，王導回說：「正在想。」馬姊不依，硬要他作答，王導深情脈脈地看著馬姊：「除了缺點以外，其他都是優點……」瞬間，馬姊鳴金收兵，完全被王導打敗。

老頑童是我們這些朋友的開心果，更是開胃菜。面對此一人間珍品，大伙可要好好珍惜著、哄著、愛著、護著，千萬別惱到他。可別看他成天樂呵呵地說笑話，逗大家樂著，人家心中愛惡分明，埋有不可跨越的紅線，千萬留意，切記！切記！

（本文刊於2022/12/14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