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24 20:02:42閱寫協會

水深浪闊的江湖(上) ◎廖玉蕙

水深浪闊的江湖(上)。(圖/阿力金吉兒)

圖/阿力金吉兒

前些年,我寫了一篇〈小哥的江湖〉的散文在《聯副》發表,得到許多的回響。前些日子在藝文活動中遇到幾位朋友,聊天時還不約而同關心:「伊通街那家妳小哥每星期去吃五天的『六福牛肉麵』都關門好些日子了,你哥現在午餐怎麼辦?」我聽了著實感動,有人居然這麼惦記著他,我甚至覺得沒有跟讀者交代後續,有些不夠意思。

其實,在文章寫出來投去《聯副》跟登出之間,我的小哥跟小嫂又有了新故事,人生一直往前走去,證明了際遇果真瞬息萬變。

〈小哥的江湖〉登出的前一個星期,深夜兩點鐘左右,忽然接到小嫂電話,說是白天沒見到小哥出現在慣常喝茶、聊天處,不放心,踱到小哥租屋處查看,發現他昏迷已經不知多久,趕緊招來救護車送去急診。

急診室裡,小哥由醫護人員照護,嫂子紅著眼跟我說:「上兩個星期,我們才去戶政事務所重新辦理結婚手續,我請他搬回來住,他回來幾天說住不習慣,又回原住處,誰知……」我好奇這兩人關係如此糾結,到底所為何來?驚訝地問:「他都這樣扯爛汙了,妳幹嘛還要跟這個奇怪的男人結婚?」但嫂子不理我,好專注地持續描述剛才的驚魂記。說這次真是注定小哥命不該絕:「我都洗好澡、換好睡衣,連安眠藥都吃了,就準備上床睡覺;忽然覺得好像哪裡不對勁。於是,又換上居家服,帶上手機,匆匆出門去查看,竟然發現他倒臥浴室門口。媽呀!如果不是我及時趕到,如果我沒帶手機,你哥應該就這樣掛了!冥冥中,應該是死去的媽媽不放心她兒子,刻意來叫我過去的。」我才不信這些迷信的話,倒比較相信他們夫妻倆惡緣未了;但憑良心說,她對我那浪跡江湖的小哥不離不棄的,我還真是心存感激。

小哥終於奇蹟似地又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出到普通病房,我跟女兒去看他。小嫂不提防問我:「妳還在寫文章嗎?」我嚇了一跳,才剛寫了小哥哪!文章還躺在編輯的桌上,真怕她們看到會砍我,正不知如何閃避話題,小嫂接著說:「你小哥齣頭(花樣)濟(多),妳準若欲寫,題材濟(多)到妳寫袂了。」真是心電感應,我總算稍稍放心,看來他們不在乎屬於他們的故事被昭告天下。

小哥出院後,曾來過我家一趟,剛好報社寄來刊登的副刊文章。我忍不住拿給他看,他說沒戴眼鏡來,請我念。我心虛的念著,不時偷看他的表情。念著、念著,忽然有些哽咽。他看了我一眼,說:「寫得很公正,我這個人就是按呢……」然後又開始誇張講起散文中提到的他去代人索債卻反被仇家劈了一斧頭的血淋淋往事,我總算放下心。

休養過後,為慶賀他恢復健康,我請她們夫妻來吃晚餐。嫂子一來就說:「我的朋友說妳寫了我們,我都還沒看哪!」我驚得炒菜的鍋鏟子差點掉地上。她看報時,我故意跟小哥大聲說話干擾,還頻頻問小嫂子問題,她不得不取下眼鏡說:「我還是回家再專心看吧!」我鬆了口氣喊吃飯,她回家若看了覺得不順心,就算拿了斧頭也劈不到我,這樣應該安全些。桌上擺了滿滿都是母親常做的菜,小哥吃了一碗半的飯,狀至滿足。看起來離開江湖後的小哥,腦裡想的,不再是他的江湖,只是媽媽的味道。

像這樣的飯局,算是我們親友和小哥的最良性互動,純粹吃飯、聊天,談他的黑道傳奇,圍事的種種黑歷史,雖步步驚心,但不至於被連累。但聊天時,我們總是刻意支開孩子,從兒女小時候到現在的孫女,就怕他們聽多了血腥暴力及奇怪的歪理,混淆了正常的視聽。

但小哥其實是很喜歡小孩的,對孩子很友善。有錢的時候,出手大方,帶著出去餐廳吃大餐,不惜一客幾千元;領著他們去看球賽,總是買最高價位的入場券,從來沒有在分大人或小孩,眾生平等,就像他為了讓我們嘗鮮,買高價票請我們去聽演唱會一樣。也因為這樣,我常自慚形穢,因為每有綁架新聞出來,我就轉頭吩咐小朋友:「小舅舅(或這位舅公)如果到學校說要接你們回家,千萬別跟他走。」我已忘了當年的兒女有沒有提出疑問,但孫女海蒂跟諾諾第一次聽聞時,可是不約而同問我為什麼。我一時語塞,只好用「我們不會請他去接你們的」應付,諾窮追不捨,說:「為什麼不會?」我無奈,只好嫁禍他人,說:「這位小舅公交了一些壞朋友,我不希望你們被他們帶走,我怕從此就見不到你們。」

我們之所以這樣事事防範,也是其來有自。年輕的時候,他賭輸了錢,會打電話來,理直氣壯地要求:「我跋筊輸人,暫時借我☆萬箍,先借一下,真緊就會還。」數目都不小。我回他:「我哪有錢啦,你毋通閣(不要再)跋筊(賭博),十跋九輸。」他賴皮說:「也毋是借偌濟錢,遮爾仔(這麼)凍霜 (小器)!」我說:「你把以前借的先還了,再借才有啊!」他嗤笑說:「我就說你們讀書人頭殼都壞掉,你還不信!我若有錢先還你,敢猶有需要共你借?」聽起來還滿有些道理的。他的效率挺高的,說:「我不管!我已經共恁厝的地址寫予伊矣;差不多半點鐘後,伊就會去揤(按)電鈴提(拿)錢矣。」我嚇得魂不附體,這是哪招?我極力推辭:「誰會在家裡放這麼多現金!」「那是你家的事。」我正要罵他:「你怎麼能把我家的地址寫給黑道!」一失神,他已經先把電話給掛了。

說實話,小哥如果不那麼「匪類」,也還算是相當幸運的人。他一生不乏紅粉知己,每個都死心塌地愛他,他幾乎什麼事都不用做,就靠女人養他。聽說還曾有前後任女友在大年初一就當著我娘的面為爭奪他大打出手。我的幾個表兄弟,在不久前舉行的家族聚會中,還納悶討論:「恁小哥到底有啥物撇步予查某人個個為伊醋桶咧旋?伊也無比別人較緣投。」就因為這樣,他幾乎都不用謀生,自然有人搶著供養他。

早先,有一陣子小哥和妻子鬧翻,姪兒曾經介紹他到中部的工地找到一份開水車的工作。在台中租了套房,早出晚歸的。第一次憑自己的勞力工作,踏實得緊。他曾經跟我形容:「拿到人生中第一份薪水時,你不知道我有多驕傲、多興奮!摸著鈔票,真的不自禁流下眼淚。」然而,當時在中部孤家寡人的,長夜漫漫,不知如何打發,他竟養成了吃搖頭丸惡習,原先的改過自新生活開始走調。

開水車時,常常恍神,不是倒車撞到電線桿,就是前輪輾進工地水溝內。有一回,還異想天開,將偌大體積的工程灑水車開進市區,一路驅馳回潭子老家門外,站到大門外圍牆邊踮腳往內探望,也因此遭到老闆痛責。薪水常因頻頻肇事,被東扣西扣的,所剩無幾,工作不到半年又回到台北,結束他人生唯一短暫的職涯。

重新結一次婚的兄嫂,相安無事了些日子。其後,輾轉聽說不知又是基於什麼樣的因素,兩人夫妻關係又告吹。這樣分分合合的,我們沒人敢提問,直覺問了就像無故去捅蜂窩,會招來無盡的麻煩,小哥的人設一直就跟「麻煩」二字連結緊密。所以,所有親友都不接他的電話。我也疏於跟他聯絡。他來了,我請他在家吃便飯;他沒來,我就當他一切安好。

一日,他又無預警出現,說是租屋處將被收回,隔天就是被寬限的最後日子,他急如星火,眼見就得流浪街頭。我也急了,因為他跟我聊了一整晚,最後給我幾個天方夜譚般的選項,我簡直驚詫得無言以對。

方案一,讓他在我的潭子老家暫居,他說得極卑微:「不必讓我進去屋子裡,就讓我在大門內的草皮上紮營,你園子裡不是也有水電?」方案二,先借他一些錢,讓他買一輛二手車。他將以車為家,夜宿某大廈的地下停車場;方案三,讓我向他太太求情,讓他搬回家裡。方案四,幫他在外面租屋,先幫他付三個月的保證金和第一個月的租金,往後再幫他付半年租金,接下來他有社會局補助,就可自立;方案五……我聽得霧嗄嗄,不知為何所有的麻煩都莫名其妙排山倒海而至,我到底犯了什麼錯!(上)

(本文刊於2022/10/24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