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萊塢黑白攝影祖師爺 ◎王正方
1963年黃宗霑獲奧斯卡最佳攝影金像獎。(圖/王正方提供)
第一位獲得奧斯卡金像獎的華裔影人
第一位獲得奧斯卡金像獎的華裔影人是誰?
答案:D.P. James Wong Howe,攝影指導黃宗霑。
這位好萊塢資深攝影指導,一九二三年開始拍默片,勤奮工作了五十多年,總共拍攝一百三十部電影,前後奧斯卡提名他最佳攝影獎十次。一九五五年James黃以《玫瑰紋身》(Rose Tattoo)一片首次獲得奧斯卡最佳攝影金像獎,一九六三年他拍攝的電影《原野鐵漢》(Hud),再度贏得奧斯卡最佳攝影獎。
那年我在美國讀書,當天晚上有奧斯卡頒獎典禮,與同學們擠著看學生活動中心的電視實況轉播。頒獎人是身高一米九的名演員詹姆斯史都華(James Stewart),緩緩撕開信封,宣布最佳黑白攝影獎得主,他大聲說:James Wong Howe。上台領獎的是一位矮小中國老頭,六十三歲的黃宗霑,接過小金人來,神色平靜,他的得獎感言:
「Thank you very much indeed。」(實在非常感謝你們。)
然後黃先生便轉身離開了。
簡直太屌啦!你看那些其他的獲獎者,個個興奮到氣急敗壞,涕泗橫流都是從感謝他媽媽開始,胡言亂語沒完沒了的說個不停。咱們的攝影大師,臨場鎮靜雍容自若,看來這是位有修為的君子。
黃宗霑發跡史的
兩種說法
一九七三年,某電影雜誌特約訪問黃宗霑大師,我跟著去打雜,負責操作錄音機。駕車到了洛杉磯黃府,老先生站在門口等候,當時他未滿七十四歲,鬚髮花白,胖墩墩的更顯得身材矮小,笑容可掬。訪問者準備得相當充分,有關黃大師的資料多已了然於胸,就請大師隨興聊聊自己的故事。
Wong Howe(黃豪)是來自廣東台山的美國鐵路工人,1904年接他年方四歲的兒子James來美國團聚。幼年在華盛頓州生活成長,黃宗霑曾經專心練拳,但職業拳擊選手之路不順;之後赴舊金山學飛機駕駛,費用太高,中輟;繼續南下,來到大都市洛杉磯。從小就對攝影有興趣,他在好萊塢片場當攝影組小弟,負責攝影機開拍打板的工作(the clapper boy)。
當時紅極一時的大導演西席地密爾(Ceil B. DeMille)看見一位身材矮小的亞洲人,嘴上叼著根大雪茄打板子,工作幹練,覺得此人有趣,就提升他做攝影助理。黃攝影助理真正的生涯轉捩點,起自他拍攝的明星照。北歐來的美女演員瑪莉敏特(Mary Miles Minter)很苦惱,她一雙美麗的眼睛在黑白照片中顯得黯淡無神,James黃為瑪莉精心拍攝了幾張肖像照,凸顯出她的雙目深邃,神采炯炯,看來美極了。
怎麼做到的?黃先生用深色絨幕做背景,攝影時請敏特女士望著面前預備好的深色平面或物件。敏特女士非常滿意,要求黃宗霑當她下一部電影的攝影師,自此黃宗霑開啟了他忙碌的電影攝影師生涯,掌鏡拍出多部著名好萊塢黑白默片;有《最後的人》(The Last Man)、《潘彼得》(Peter Pan)、《大道之王》(The King on Main Street)、《小丑之笑》(Laugh, Crown, Laugh)……自1923至1928年,James黃拍攝了十八部好萊塢主流電影,炙手可熱到這種程度。
黃宗霑發跡史也有另一種說法。一九九○年代好萊塢著名攝影師James Glennon詹姆斯葛蘭農,曾與我共事,某日兩人聊起黃宗霑來。詹姆斯告訴我,實際上是他父親Bert Glennon波特格蘭農(註1)在關鍵時刻,提拔黃宗霑成為攝影指導。波特葛蘭農是位資深攝影指導,愛講話的James黃在他手下擔任攝影師(camera man),總是不可遏止的指指點點,說這場戲該怎麼拍,燈光如何安排,攝影機的位置放在哪裡、移動軌道的運用等。攝影指導到達現場較晚,格蘭農先生經常聽見小黃發表高論,開始時心中不太高興,但發覺黃宗霑的主意不錯,而且經常比自己的想法高明,真教人受不了。於是波特格蘭農向製片高層反映,James Wong Howe已經完全具備攝影指導的資格與能力,從此黃宗霑開始獨挑大梁,成為好萊塢的攝影指導了。
好萊塢黑白攝影祖師爺黃宗霑。(圖/王正方提供)
足踏四輪溜冰鞋,
手捧攝影機
一九二八年黃宗霑去了上海,拍下不少紀錄影片,但是未能完成製作。返回好萊塢,發現電影世界正處在巨大轉變之中:有聲電影(The Talkies)的發展勢不可擋,電影製作方式變化很大。黃適應得很快,拍攝了多部有聲電影,其中以1931年的《橫越大西洋》(Transatlantic)最受矚目。於是這位才華洋溢的華裔電影從業者,在以後的二十多年中,再度成為好萊塢最受歡迎最搶手的攝影指導。
曾與我合作過的Ernie Dickerson(厄尼狄克森),出色的年輕攝影指導,在紐約大學與李安同學,此人崇拜黃宗霑到癡迷的地步,閒下來就不停的同我聊他的終身偶像James Wong Howe,厄尼認為黃宗霑是拍攝黑白電影的祖師爺。厄尼老兄工作時嚴格奉行黃宗霑祖師爺傳下來的電影攝影師守則。
首先,攝影師必須與導演作仔細透徹的研討,確立:
a.每個鏡頭的結構;有的場次著重動作,有的要達到最佳戲劇效果,並且要注重流暢性、追求的風格等。
b.氛圍的營造。
c.掌握住這部電影的戲劇主軸。
d.明確的了解每個片段的情節是什麼。
黃大師的突破性創意很多;喜歡運用深色的影子襯托出戲劇效果來;他在某一場戲的燈光設計中,完全使用蠟燭光。在沒有正式採用移動攝影機之前,黃攝影指導,將四隻輪子釘在攝影機架子上,靈活的變動攝影角度。拍攝拳擊打鬥場景,James黃足踏四輪溜冰鞋,手捧著攝影機,在拳擊手之間穿梭捕捉鏡頭,是另一項創舉。他是世界上第一位乘坐直升機,俯視拍下全場的攝影師。
「深層聚焦」拍攝手法,
觀眾有如身歷其境
當然眾所周知,黃大師在黑白攝影領域最重要的貢獻是「深層聚焦」(Deep Focus)。簡單來說,以深層聚焦手法拍攝出來的畫面,層次分明,光影對比強烈,極具立體感,觀眾有如身入其境。怎麼想出來的?厄尼兄認為,黃大師本是天才,經過長年實際工作的啟發,他把攝影機鏡頭口徑(aperture)儘量縮小,於是大幅度增加了影像的縱深層次,再細心的設計每個層次的燈光投射,方能得到令人屏息的效果。然而拍攝這麼一個鏡頭,必須耗費頗長的準備時間。
黑白光影產生的對比反差大,運用「深層聚焦」拍攝方法,光影交錯,觀後深植人心。後來彩色電影盛行,攝影師多不採用這個方法了,到了今天,能夠拍出夠水準黑白電影的攝影師,有如鳳毛麟角。好友厄尼狄克森向我保證,有生之年,他一定用心拍一部精緻的黑白劇情片,把黃大師所有的竅門兒都使出來,略表對偶像的敬意!我還在靜候狄克森老兄的作品呢!
黃大師拍攝的彩色名片,也有不少膾炙人口的經典傳世之作,如:《湯姆歷險記》(彩色版)、《Fantasia》(彩色卡通片,費城交響樂團演奏貝多芬第六號交響曲)、《野宴》(Picnic)、《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等。
無法逃避種族歧視困擾
二十世紀初期到中期,在好萊塢那個圈子裡,幾乎見不到從事電影工作的少數族裔,華裔黃宗霑卻在那兒吃香喝辣,每位導演搶他搶破了頭,非要用這個中國佬攝影指導不可,James黃可曾遭受過遍及美國的種族歧視?
狄克森告訴我一個故事:有一次攝影組的某工作人員,看不慣這個矮小的中國佬神氣活現的發號施令,冷言冷語講了不少侮辱華人的話,James黃低聲對他說:「收工之後,我要單獨和你在停車場比劃兩下。」
那個大塊頭白人,根本沒把身高僅五呎四吋的黃攝影指導放在眼裡。傍晚時分的停車場,眾人圍觀,黃宗霑厲聲斥責種族歧視言論,對方變本加厲的高聲咒罵,然後互相揮拳。少年曾受過嚴格拳擊訓練的James黃,身手依然矯捷,兩個照面之後,大老美平躺在地上動彈不得。黃宗霑彎下腰對那人說:「還有一件事,你被開除了!」
然而在實際生活中,黃先生無法逃避大環境中的種族歧視困擾。自幼在美國生活成長,因為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的《排華法案》(The Chinese Exclusion Act),嚴格排斥華人,他始終無法取得美國公民身分,James黃一直被稱作帶有貶意的「中國佬攝影師」。女作家貝博(Sanora Babb)與黃宗霑相戀,但法令明文規定,不准白種人與華人通婚。1937年他們赴巴黎結成連理,回美國後分住在兩間緊鄰的公寓中。1943年《排華法案》廢除,但是直到1948年他們才被美國政府承認為合法夫妻。
1973年我們去黃大師的家,無緣拜見黃夫人貝博女士,她在樓上的另一間公寓忙著寫作。這對夫妻飽受《排華法案》的迫害,結鄰分屋而居已是常態?
《駱駝祥子》願未了
訪問者的最後一個問題:「您在事業上的輝煌成就,對年輕後輩來說,實在是可望而不可及;您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
黃老先生告訴我們:「數十年前去了中國,那裡的街頭巷尾,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體會到故國的貧窮和困苦。我讀過老舍的作品:《駱駝祥子》,真是一本好書,很希望有一天能把它拍成電影,我必須要導這部戲。」
1975年黃老為芭芭拉史翠珊主演的《妙女郎》(Funny Girl)掌鏡,中途心臟病發作;次年七月十二日去世。他沒有完成執導《駱駝祥子》的長年宿願。(註2)
●註:
1.波特格蘭農(Bert Glennon),早期好萊塢知名攝影指導,與大導演約翰福特多次合作;拍攝的名片有《驛馬車》(Stagecoach)等,一生曾獲得奧斯卡最佳攝影金像獎三次提名。
2.1982年北京製片廠拍攝了老舍的小說《駱駝祥子》,凌子風導演,主要演員有張豐毅、斯琴高娃;1983年金雞獎,評選《駱駝祥子》為最佳故事影片。
(本文刊於2022/09/02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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