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字的從前 ◎林文義
四十年後,夢與醒之間的距離竟然如此接近?夜深人靜,藉小酒不為懷舊,實是深切祈盼得以全然遺忘。四十年前,青春正好的自己究竟何所思?晚秋近冬的四十年後,幾近半生的去日無多怎會一再倦眼回眸?已然遠矣的前世紀八○年代,我眷愛過,無憾不慢的美麗。
台北西門町萬國戲院左側:幼獅書店。三樓編輯部,據說求學年代,唯一不逃課的懶散之我,一定悅於用心聽課的王慶麟老師去了美國艾荷華大學作家坊,替代總編輯職位的是:王鼎鈞先生。我定期去交每月一帖稿件,不是文學,而是漫畫。猶若面臨美學聖堂,西門町終日歡笑喧譁的人群齊聚四圍電影院,母親在武昌街長年開設的咖啡冰果店,距我竟是千里之遙;抵達幼獅書店,深切喘口氣上三樓,王老師不在,卻時而不油然浮現筆名:瘂弦的絕美詩句,十八歲初讀晨鐘版:《深淵》──
哈里路亞!我們活著。
走路、咳嗽、辯論,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沒有什麼現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這是老師提示我存活但不失格的智慧語吧?首次失業,義無反顧地遞上辭職書,原本是穩健安定的文字場域,卻因理念不同,外明內暗的虛矯,斷然告別,愚蠢的未尋出路,一無所有如此決絕!
考不上美術科系,分發到大眾傳播,這是我的憂鬱;依循少年日記習性,十八歲文學初啟,那是日本作家:芥川、川端、三島譯於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庫的啟蒙,換畫為文有何不可?
很現實的,必得有生活收入。新創刊的:《幼獅少年》,竟然信實的誠邀,不是文學,是連環漫畫。他們知悉我這方獲第二屆時報散文獎,也是小說、漫畫名家李費蒙先生最後一個徒弟的因由,毫不疑惑的接納漫畫連載之肯定;四十年後不忘彼時編輯群的可感名字──周浩正、詹宏志、孫小英、羅麗娜、何傳馨……因為逐月送畫稿去「幼獅文化」,得以有幸結識:黃武忠、沈謙、黃力智。今時憶昔,這三位知心老友先後辭世,思之不免哀傷。
漫畫討生活,現實殘酷,理想堅執;幼獅群友予我護持的由衷溫暖,至今念念不忘。每月八頁,日以繼夜,粗筆按米達尺描畫框,細筆直覺,文字和線條都是我飛翔如鷹的自信自在自得自由的歲月靜好,亦是留給幼穉兒女的紀念吧?祈盼成年後的他(她)倆,或許願意回溯,那自始天真、幼稚的父親是如此愚癡。
夜深人未靜。中國成語如何以畫幽默呈現,國中生課餘生活思索什麼?終於終於,必須編繪明代吳承恩原著:《西遊記》。如夢之夢……子夜到黎明,從千年前的中國長安出發去印度佛陀祇園,策馬行路有多遙遠?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龍駒……專志於理想,疏離了現實;家人不解我何以隱閉書房,日以繼夜獨守一盞燈,捫心問己:是否太自私了?
如同白日深藏岩穴的蝙蝠
夜行動物是貼切形容
拂曉前瞳眸仍閃亮
所有星子都睡了,唯我獨醒
不打鉛筆草圖,鋼珠筆直覺描繪;猴子、豬顏、魚族三位虛構的相異人性──傲然、懶散、謙和。只有唐代前去古天竺,今印度的玄奘法師最真實,跋涉千里沙漠、雪嶺、深河的苦行人,最孤寂最幽深的無助之時,玄奘法師想到什麼?童年清淨的心是否猶若晨露之晶瑩?我虔誠作畫,漫畫卻不輕慢,倦時歇筆念《心經》十次,《金剛經》是畫帖背景的堅定──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
日以繼夜。請教小說、漫畫兼美的費蒙師,經典文學轉換漫畫,怎般合宜?老師笑說──風格之形成,就是直覺下筆,相信自我,感覺累了,不勉強就歇筆,抽根菸喝杯酒,這人生虛假多,真情少,你啊,要做個誠實的人。
四十年後,回憶費蒙師此一諍言,大智慧的昔時提示,我寫到這裡,敬謹放筆,緩步至九重葛怒放的陽台,抽一根菸,是燃香般地遙念故師,再回書房坐下,想起典範群賢的從前。追隨青春文學初啟的:胡品清、沈臨彬、楊牧,及其三十年前初識的:郭松棻。
八○年代?拜讀日本六○年學運抗爭,東京大學畢業,作為報紙記者的川本三郎在六十歲過後,不禁感慨言說:那是自己所深愛過的那個時代……小他十歲之我,事實比他還懦弱,美麗島事件讓我覺醒,高雄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世界人權日和平遊行,竟被定罪是:叛亂?群眾手持火把,引喻是祈盼黑夜照亮期待黎明降臨戒嚴中的台灣……那時文學讀者仍未拜讀馬奎斯名著:《百年孤寂》,在遙遠的中南美洲,真要實質革命,不是火把,而是輕機槍!
中國古典小說改編漫畫,先是《西遊記》,後是《三國演義》再讀《封神傳》、《七俠五義》,只有沒機會手繪:《紅樓夢》,臆想如若今時再畫事,柔媚自如詩,已知拙筆不再,早諳不是擅繪者,所以大可不必老來獻醜。
摯友問:怎麼漫畫如版畫?那是相識在八○年代初的中時人間美術編輯何華仁,輕聲言起,我答:考不上美術科系,借畫難以忘懷。往後歲月,歡酒如兄弟自在親炙──文學之外,再作畫如何?別輕忽漫畫,也是另類藝術。
另類藝術?八○年代初,只是卑微討生活而已,像四十年後滿街機車穿梭、不懼安危的衝撞,好作家陳柔縉閒騎單車,竟然就被外送員奪命傷逝?那時代,緩步像郵差,搭公車偶計程,帆布書包是交給報社連載歷史古典小說改編的黑白線條漫畫,我要生活。
率性和放任,是否就是一生不合時宜,格格不入的另類思索?主觀且自以為是的疏離文學,潛注漫畫,好聽是靜思尋求未來文字是否有突破的可能,事實是懼怕現實生活困頓的憂鬱挫折,那是八○年代初,我的美麗與哀愁。
(本文刊於2022/08/17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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