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2 22:24:19閱寫協會

【斗室有燈】戰火浮生 ◎張光斗

小時候,最愛看戰爭電影,喜歡英雄殲滅梟小的快意,更鍾意砲火下的同袍情誼,哪怕是騎兵隊與紅番的大戰,都一面倒的給騎兵隊加油;一直到後來看到美國電影對白人搶占紅人土地牛馬婦女的殘暴,才發現自己被好萊塢給洗腦了。

成長的歲月中,戰爭從未離開自己太遠,從八二三炮戰、韓戰、越南戰爭、以阿戰爭……戰火的殘酷無情,由眷村長輩們的口中無限延伸。只不過,任何戰爭都沒有今年開打的俄烏戰爭更讓人揪心的了。

強國欺負弱國原本就是歷史中一再重演的爛戲,國際間的爾虞我詐分明是虛情假意的外包裝,正義?根本是布偶一具。我曾經有所期待,期待年初西方與美國對俄國的叫囂,會有某種調和作用,是否會讓俄國與烏克蘭坐下來,好好針對雙方的歧見,做出有智慧的決斷,沒想到,這套劇本太缺乏想像空間,硬是按照粗糙的模式開演下去。結果,俄烏之戰,就是場烏賊之戰,一團墨汁中,敵我不分,所有攪進來的國家,心中各有盤算,明爭暗鬥,機關算盡;無辜的烏克蘭人民極其可悲,家破人亡的背後有太多辛酸,選錯了領導人物或許是最為扼腕的悲劇之一。

逞凶鬥狠,是動物的天性之一吧?只要牽涉到生存問題,寸步都不能讓,不鬥出個你死我亡,一場烈火熏天的爭戰,絕對無法善了,更遑論得以鳴金收兵了。

近代中國,從滿清遭到列強撕裂分食開始,就是一段沒有盡頭的民族血淚史。而後,日俄戰爭在東北開打,對日抗戰爆發,國共內戰鬩牆之爭……最是悲哀的就是命如螻蟻的百姓。尤其是國共內戰,拚的是政治鬥爭,倚仗的是美、俄列強的煽風點火,此一惡果,時至今日,都還未能偃兵息甲。

幼時居住的眷村,就是一個亂世裡偏安一角的複雜小社會。由內陸、沿海赤手空拳來到台灣的族群,正值英壯盛年,就算回不了一水之隔的老家,也得在這個島嶼上安身立命,繁衍子孫。各持著南腔北調的軍人與家眷們,基本上都是男人板著一張臉,女人轉得像陀螺,孩子都是野成一群。往往,一家之主外出工作後,女人都要在食指浩繁中張羅出捉襟見肘的食衣住行,是故,你借我一杯米,我借你一勺鹽,成為生活中的某種常態,相濡以沫是活下去的另一章法。

不過,例外總是會有,婦女若是像母獸般的撕咬起來,也是嚇人的。某日,住在村口第一戶的王家媽媽,與隔壁的李家媽媽起了糾紛,所為何來?還不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是你家晾在籬笆上的抹布被風吹到我家,就是我家的母雞鑽過籬笆的空隙,跑到妳家生了個要不回來的雞蛋。反正,吵了一陣後不知是誰先動了手,王媽媽的手臂上被抓了道血痕,戴眼鏡的李媽媽在眼鏡被打飛後,成了睜眼瞎子,恰好被王家剛放學回家的大女兒一個箭步上前,推進了門前的大水溝……這下可好,整個眷村像是被空投來的炸彈給炸翻了,所有的老弱婦孺都傾巢而出,指指點點也就算了,有的還加入戰局,趁著拉開王家大女兒之際,順手在她惹事的手腕上掐出一塊紫紅。

這場鬥爭的結局可以想像,兩家子都不屑與對方為鄰,先是李家火速搬走了;沒過幾天,王家也過不下去,連夜叫來卡車將家當全都搬離。或許,這一架的成本過高,爾後的眷村,終是安和樂利了下來,只有偶發的零星小磕絆,再也沒有轟動到隔河農家都跑來看熱鬧的迭起高潮。

對於爭論與衝突,我素來就有點害怕,或許,就是從小受到長輩對無情戰爭的描繪,以及父母三天一小吵,兩天一大吵的影響。

貧窮,真的是遭人厭惡的乾癬,汗一流就會惡化,愈抓愈癢,愈癢愈抓,造成惡性循環,永遠無法根治。因此,我對父母爭吵的解讀就是家裡又缺錢了。父親是低階士官,收入原本就微薄,加上他偶爾賭博、嗜酒,薪水袋就更是弱不禁風的漏了底;每回,父親垂頭喪氣地被母親的咆哮鎮壓到喘不過氣時,我就知道,父親又要偷賣汽油了。

身為駕駛,父親的勢力範圍就是那輛冬天蓋著帆布,夏天將帆布捲起的交通車。交通車燃燒的是汽油,軍用汽油還特別染過色,與民間的有所分別,或許就是要避免一些不正當的買賣行為。只不過,一旦面臨無米下鍋的窘境,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還是要想盡辦法的籌錢買菜,餵養一家七張嘴。於是,就在深夜,看見父親低著頭,一聲不響的提著美式的大型汽油桶往外走,我就知道,父親在做不光彩的事。曾經,我明知故問的詢問母親,父親為何鬼鬼祟祟的像個匪諜似的?母親的表情很複雜,又想一巴掌要我閉嘴,又想遮掩住難以啟齒的不堪,最後只能咬牙切齒地要我少管大人的事,趕緊洗腳洗臉上床睡覺去。

多年後,長大了,也搬離了眷村,我忽然非常感念眷村裡的叔叔伯伯阿姨們。我相信,父親盜賣軍用汽油的事,必然會有風聲走漏在外,我還十二萬分擔心過,擔心有一天會有憲兵上門,將東窗事發的父親帶走,但是沒有。我想,是村子裡的長輩們放過了父親,乃至我們一家子,畢竟任何人只要衣食無缺,豈會放著安逸的生活不過,去做貪贓枉法的壞事?如果不是被窮困逼到無路可走,誰會願意被人瞧不起的獨走暗夜黑巷?

大學畢業後,我抽中了海軍陸戰隊,雖然大專兵多少有受到某種不成文的善待,但是我總是會不經意地聽到某某團在操演時出事,幾人意外喪生;我也會突發奇想,哪天海峽兩岸的戰事若是再起,會是何種景況?我們海軍陸戰隊是否真會成為第一線的炮灰?有時,夢中的戰事激烈,我經常是匍匐在戰場濠溝中,水壺裡沒有半滴水,還沒吃到子彈,說不定就因為口渴而亡……

日前與幾位老友相聚,都是奔向七字頭的人,對於戰爭的不安,好像也都揮之不去;我們的年歲雖然已再難奔赴沙場,但是我們的親友後代們,又該為了無知政客的盲從與愚痴,硬是不明不白的去拋頭顱灑熱血嗎?酒酣耳熱後,每個人的心頭好像都掛上了好幾個秤砣,只會啷噹作響,卻死活除之不去。

(本文刊於2022/08/12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