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遠的山裡 ◎郭秀端
父親像是自言自語又似特意說給我聽:「看來看去不是山就是樹仔,有啥物好看?」他不明白,這個從前上學時只要颳風下雨,就藉口山路難行,留宿街上親戚家的女兒,為何在北上就業、定居後,尤其最近幾年,一回來就往比老家更遠的山裡跑?
跨上向弟弟借的機車,沿著一六二甲線到太平。這條太平公路,以彎道多聞名,連續三十六彎,約半小時車程,把我從海拔九十公尺,拉到一千公尺的山上。
盤桓上升的公路,時與一條陡直古道相會。
小學三年級開始,每年寒暑假,我和妹妹必循著古道去外婆家,邀請外婆到我們家遊玩。那時坐車真是奢侈啊!雖然台西客運已通行山區多年,但太平、龍眼、屈尺嶺等村村民習慣將貨物交付車子,而依然以行走古道為主。當兩個頭髮因汗黏在頭皮上,還附著樹葉的小姊妹從古道穿出,立在公路邊稍喘息時,若遇台西客運或大卡車經過,總興奮地跳上躍下大喊大叫並熱情揮手,直到車子漸漸淡出視線,沒入轉彎處或滿天沙塵裡。
我在二十八彎入口處停了下來。公路兩旁曾是外祖父陳姓家族的土地,種植著柳杉、桂竹、孟宗竹、金針花、與柑橘、梅子等。金針花開時正逢暑假,到外婆家做客的我們順便幫忙採金針,清晨時分,大人小孩一起來到金針園,把猶掛著晶瑩露珠將開未開的花苞,一一摘下;金針一盛放成為花朵,立刻失去經濟價值,因此需要許多人力。而冬天,從大路進去外婆家必經的小路兩旁,梅花燦開,疏影暗香,起風時,白色花瓣飄飛如雪,飄在我的髮上身上,也飄進心靈深處裡。
阿管處在此建了一座觀景台,可以登高望遠。遠方一座吊橋懸在兩座青山之間,它是近年聲名大噪,時常雲霧繚繞的「太平雲梯」。
我想起一九七○年前後,只要站在外婆家三合院前,一抬頭即可望見山谷間一條銀鍊迸裂飛濺而下,流泉摔落山谷的聲音,轟隆隆隨著風傳送、迴旋在三合院裡。三合院住著外婆與三嬸婆兩房,二叔公一家已遷出三合院,結廬在三十六彎的太平。外婆與舅媽在後院養了許多兔子,我們到訪期間,牠們有些不幸成為辣鹹香的三杯兔,吃得我們全身冒汗,鼻涕與淚水齊流。而三嬸婆長年穿著藏青色改良式旗袍,挽著潔亮的髮髻,邁著優雅的腳步,親自端茶款待,糖果、瓜子擺滿桌上,不斷勸說:「免客氣,提去呷。」我聽見自己口水嚥下的聲音,卻不好意思伸手去拿,三嬸婆抓起一把糖果塞進我和妹妹手裡。
我們也去探望二嬸婆。那時太平真熱鬧啊,街上的閣樓房子,小巧整齊的街道,三元宮內外播送的歡慶樂音,廟前販賣的零食,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讓我十分著迷。如今想來那著迷背後,更多是因為有親人給予溫暖、疼愛。
我在太平繞了一圈,沒有遇到認識的人,於是騎車直達碧湖山茶園觀景台。非假日的早晨,不見其他遊客,所有的風,所有的景,我一人獨享,好不愜意。
繼續前往竹坑溪,來到步道入口,熟悉的愛玉小店老闆娘堆滿笑容招呼我:「要不要進來喝一碗?」
愛玉小店一如山上勤奮的農人,很少歇業。有一次,我專程從北部歸來要到竹坑溪做植物調查,竟連日大雨不停,假期最後一天不得不冒雨上山。一路上未見其他車子,她的店依然敞開著門,那一刻彷如在荒野中跋涉許久,前方忽現一盞光明。愛玉小店旁栽種了橘色、黃色、白色三種野薑花,濃郁的花香歡喜迎賓。我忘情地捧著聞著,老闆娘見狀說:「花季過後,妳來,我挖一些給妳回家種。」
從瑞峰轉入瑞里。以往只要是開車上山,父親必然同行,他總是眼望窗外,嘴裡嘖嘖慨嘆:「有夠厲害,深山林內路也開甲遮尼大條 。」
瑞里、瑞峰、太興、太和等村的產業道路未開闢前,所生產的山產如麻竹筍、李子、桃子、梅子等,皆仰賴人力挑擔到阿里山小火車沿線的交力坪、梨園寮等站,再運送到嘉義市販售。父親與我深知其中之艱苦,早年我家的山產也是一擔擔挑下山去賣的。
一九八二年阿里山公路通車,山區交通網絡亦逐漸建構完成,主要經濟作物由茶葉、咖啡取代。風光明媚的茶園,成為大阿里山觀光旅遊一環,吸引不少青年返鄉種茶或開民宿,賺無煙工業財,我的一位同屆便在那樣的浪潮下回到家鄉。十五、六年前他與各家民宿主人,在家門口、庭院陸陸續續種下許多紫藤,近年當暖洋洋的春風吹起,滿枝條溫柔浪漫的紫花怒放,淡淡花香瀰漫,吸引眾多遊人,不遠千里前來觀賞。
曾是山中人賴以維生的孟宗竹,也因林相優美成為遊客必訪的綠色隧道。我將機車停於路旁,緩緩走入兩旁竹林互拱成蔭的幽徑裡,午後陽光如絲線穿射,細細瘦瘦的竹影,與地面光影交錯,一明一暗。在這片綠意漫漶的半透明葉幕下,我坐了下來,享受著,聆聽風吹過竹林的聲音。
在山裡走走停停,這些人,這些事,這些時光,這些變與不變的風景,在我的腦海中,宛若生毛樹溪的流水湲湲,不斷地閃爍著粼粼波光。
(本文刊於2022/06/02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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