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想樂

記得那年你第一個孩子小學畢業典禮的糗事嗎？全體畢業生一起唱張韶涵的歌曲〈隱形的翅膀〉，小男生笑鬧依舊，小女生哭成一團，你也跟著一直掉眼淚。你感傷，因為不知此去那童稚可愛的小男孩何處尋？旁邊家長好心安慰，說孩子畢業應該高興啊。你放眼全場，好像沒有媽媽在哭的。

去年六月女兒大學畢業，是你媽媽角色階段性結業式，原該是人生何等寬慰的時節，可是你卻覺得失落。你擔心和她的連結不足以讓你放心隨她去飛嗎？你難過孩子轉眼長大且紛紛離巢嗎？兒子早已成了冬季才返回的候鳥，放出去的風箏，線再長怎麼也拉不到大西洋那端啊。你學著習慣來來去去的孩子，他們來時你瞬間振作投入忙碌，他們走後你不知怎麼面對散場後下了戲空蕩蕩的舞台。

空巢後，你對鳥類有油然而生的興趣，覺得你和面對巢空鳥散的母鳥是同類。你去濕地看燕子，鳥友介紹白居易的詩〈燕詩示劉叟〉。

劉叟因愛子離去憂傷，白居易以燕諭之，勸慰也曾背母高飛的劉叟莫悲嘆。詩中先寫雙燕築巢孵卵哺育乳燕的辛勞，繼寫小燕長大卻遠走高飛雙燕傷心的情景，然後以這幾句作結：

燕燕爾勿悲，爾當反自思，

思爾為雛日，高飛背母時，

當時父母念，今日爾應知。

你覺得安慰，原來你並不孤單，至少劉叟跟你一國。

跟你同一國的還有三十年前看著你出嫁的母親。多年前朋友說起她婚後忙於自己的小家庭，未能再多付出時間照顧父母的缺憾，她哭了，你明白她顧此失彼的為難煎熬，因為你不也是同樣的況味。你且想起，好友在頭胎臨盆前很焦慮，母親的一句話讓她頓時安定，她的母親說：「人生咱，咱生人。」雙燕築巢、成燕離巢俱出於本能。

孩子幼時你陪他們看的《獅子王》主題曲歌名你還記得嗎？〈Circle of Life（生命的循環）〉。那時孩子好小你好年輕，看到巨石上小辛巴被狒狒長老舉得老高，在主題曲歌聲中萬獸朝拜未來獅子王，那一幕曾令你十分震撼；直到今天你才看到它的前一幕，狒狒長老將小辛巴從父母身邊抱走時老辛巴夫妻眼裡閃過的什麼。

為什麼你想起這些？你驚覺你所經歷的其實是早已命定、生命循環的歷程，是自然不變的定律，你今天經歷的將是你兒女未來要經歷的。你忘了生命的本質其實是空？擁有時就同時懷抱了失去，沒人能倖免。在生老病死的循環裡，你經歷成住壞空的人生過程，你品嘗酸甜苦辣諸般滋味。

如今你練習祝福羽翼已豐離家的兒女。

親愛的自己，我看到你的失落裡有深沉悲傷，因為你比誰都害怕被遺棄、害怕告別。可是你知道嗎？無論死別或生離，這一生即是一次次告別的過程。你告別過童年，你告別過父親，你告別過青春，你告別過盛年的自己，你告別過病逝的好友……

你練習告別，鍛鍊勇氣。因為最終，你要跟自己的肉身告別，跟世界告別。這是生命的四季，是你生命的歷程。

（本文刊於2022/01/27聯合報家副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