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17 11:19:11閱寫協會

但,這樣才有意思 ◎石徳華

我想,我和發生那件事之前的我,在很多意義上,變成稍微不同的人了。打出這張PPT片子,我瞄一下牆上時鐘,剩二十幾分鐘,演講該收尾了。

那麼,發生了什麼事?讓學生速速上台分享吧,一八課綱,學生為主導,多元能力……而年輕人的答案跳TONE有趣,這堂課就可以在笑聲中結束。上課開始十分鐘時,我小試了一下讓他們上台圖片解說,他們每一組都大方接招,完美達陣。

但,有一本書,我很想推薦給年輕人。憂鬱、痛苦、孤獨、從人際脫落、自我裂解、痛的融解、洗禮式療癒,這些人生很深細尖銳埋葬在幽閉心靈不出土難說清的暗黑感受,全被細部分解,局部格放且細膩描寫。是我將人生看待得太沉重嗎?不,是我很中意連加恩西非行醫手記裡的這句話:「好命的孩子,應該比別人付出更多,這樣好命才有意思。」

但,任一本知名小說都可以拿作我今天演講內容的經典範例,我偏偏選了冷門的豹子頭林。新世代年輕孩子,恐怕只能從電玩去知道格鬥的林,而我想,恐怕也只有我才願意對林深度理解如此詮釋。

但,很是卯勁賣力的,林這一單元我獨腳戲單口相聲了三十分鐘,清楚看見有幾雙始終亮著且愈來愈亮的眼,有幾個已不支趴垂下去的頭,一定有一、二個,會回頭巡視一下全班,帶著一抹神祕的詭笑。

一直是這樣的,這二年的高中校園演講,若不設計些刀馬花腔,西皮流水其實很不投人所好,大大考驗著花樣年輕人的專注力。我知道,林一人殺三人,三、二次回身,殺得有層次、有節奏那段,以及五嶽廟他一見調戲他娘子的是權勢官二代,拳頭立即軟了去,是魯智深的衝過去要教訓歹人這些段落若化成表演,絕對可以讓現場嗨成一片,但,很多時候,比起場子熱,我會捨不得那劇情那心情那掙扎的人的難處的情。

有些情節,一定要仰仗口說,因為年輕的閱讀脾胃輕易就會忽悠過關鍵細節,而表演很自己,笑聲很張揚,浮動的氛圍會沖淡需細細聆聽才可能生起的對他人際遇的同感體會。年輕,離真正人生畢竟還很遠。

為什麼林手刃自幼一起長大的陸謙,用的不是長槍是尖刀剜心?剜,不是瞬間完成的動作,那血迸濺而出的鮮紅意象,慢動作帶起他們童年每一幕無憂的紅,啊,那麼久遠的花開,那麼清晰的容顏,那樣不留活路的侵逼,那樣大悟後的澈冷:

大朵牡丹花/在你園子裡開放/是浮沉的水蓮仲夏/開滿山池塘,是你/讀書的硃砂/愛臉紅的陸謙,你何苦/何苦來滄州送死?

陸謙幼時必是愛讀書愛臉紅的孩子,林必是那愛槍棒陽剛氣的男孩,他保護過他吧不只一次,而後來他背叛算計他也不只一次……我如何能不提起楊牧這樣寫的〈林夜奔〉?每一朵新紅旋出昔時馨紅成漫天一片血色腥紅,噴濺在一個偉岸男子陡降如雪冷的生命,從此不再記憶。

沒人提楊牧的詩,施耐庵書上沒明寫,我若也沒細說,年輕孩子怎能知道,擁有過幸福的人,以為只要盡力幸福就能再回來,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是最標準的公務人員,也是最模範的囚犯,他還想回功業的汴京,他還想要在草木青青的春天,和他的娘子在木蘭花下下棋,喝著酒,看他青春的娘子,衣帶飄起盪鞦韆……

在體制內掙體面,情感美滿,家庭和樂,為了安定甚至有點怕事,讓一個和我們很相像的,字典裡從沒出現過「梁山」的人,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反面,終也被逼上梁山,林個人性格的轉,與小說情節的轉,全都無一偶然合理合情,《水滸傳》「官逼民反」的主題,這不也才被架得至頂最高?

我今天的講題是「好好說,漂亮轉」,談小說的情節:起始、發展、衝突、解決。無衝突即無故事。掐去學生的表現,這堂課的按讚數絕對會少去一半,但,我想,我得這樣說林,才有意思。

就說吧,這收尾的二十幾分鐘,我單口簡介了村上春樹的《無色彩多崎作和他的巡年之禮》,我告訴台下的年輕人,掉落是容易的事,美好的事會消失,這世上「沒有不包含悲痛吶喊的平靜,沒有地面未流過血的赦免,沒有不歷經痛切喪失的包容。」

我問:「那麼,發生什麼事會讓你『變成稍微不同的人了?』」他們眼球隱動真的在想。剩三分鐘。

「霸凌、被背叛、父母離異、家變、課業挫敗、不滿體制、憤世,大體上,年少的你們不脫這些……但這本小說一開始是這樣下筆的。」,我搶時間繼續說:「從大學二年級的七月,到第二年的一月,多崎作活著幾乎只想到死。」

「那──你們知道他遇到的是什麼事?」每隻眼睛都張著。時間到。

「你們自己看書就知道。」台下一片哀聲。下課。

古典,落伍了;紙本,非主流;好好聽人細說個故事,很哈欠。可以這可以那啊,新世代學生的確需要多種能力的培養,但,有時得回視本質,這樣文學才有意思。

(本文刊於2022/01/17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