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年紀逐年增長；智慧，可就不一定了。

人會經常誤判形勢，做出些傻事，這倒不會受到年齡的影響；有時，年紀愈大，還錯得更是離譜。因此，想起小時候不時會聽到大人的叮嚀：「不要自做聰明」、「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我們家族裡，被公認為最是聰明的，就是大姊夫。一個香港來的僑生，在台灣讀了台大土木系，進了「榮民工程處」，在台灣建高速公路，到沙烏地阿拉伯、約旦、印尼包工程；而後幫印尼的大商社在大陸設廠。我曾親眼看到，大陸的包商在酒酣耳熱，步出餐廳時，將一大包人民幣塞進他手裡，他急得極力拒絕，搞了滿臉通紅，好似不是酒精所造成。退休回台後，竟然自行讀起《易經》，還會看八字，某日正經八百的替我排起命盤；他的兩個兒媳婦一宣告懷孕，他立刻準確算出哪個弄璋哪個弄瓦。

大姊夫非常注意養生，十餘年前，定期驗血後，自行發現某些數字有點詭異，主動去做各種檢查，居然就查出了大腸癌，所幸只是初期，不必接受任何放療、化療，只是割除就痊癒了。最近，剛剛過完八十大壽，忽然察覺大便是黑色的，就火速前往醫院掛號。

這一折騰，就是半個月，由大腸開始檢查，然後是胃……只見血紅素持續降低，明顯血紅素不夠；大姊與孩子、親人們都異常著急，我也偷偷跟老婆說，希望不是造血功能有異；此一異常，在醫師囑咐輸血五百CC後達到高潮。最後，醫師根據各種數據判斷，是胃潰瘍，造成出血。

這下查出病因，大家總算鬆了一口氣。唯獨大姊不罷休，追問大姊夫，每天生活與飲食都很正常，就連酒都少碰，怎麼會把胃給搞壞？大姊夫才悠悠透露口風，應該是長年都在進食之前，吃了血壓、膽固醇等處方藥。或許，空腹吃藥就是元凶。

有了大姊夫的範例採信，這才發現，吾家經常空腹吃藥的還不只大姊夫一人，就連老母也不時在阿蒂不注意時，偷偷犯規。家母的理由非常堂皇：「空腹吃藥，藥性才容易被身體吸收。」我大聲回敬老母：「難道醫生在藥袋上著名的飯後用藥是假的嗎？」

才說完，我就發現不對。我自己不也犯過同樣的低級錯誤？

自從在心血管裡裝置了支架後，我與處方藥就結下了不解之緣，舉凡抗凝血劑、血壓、血糖、膽固醇……每天起碼五種藥，都無法離身。二○二○年底，遇見一位也裝了心血管支架，年紀卻比我小上許多的朋友，可是他拒絕服用處方藥；他說，凡藥都有毒，西藥的副作用尤其多，他寧願每天運動，保持身心活絡，也不願服藥。我問他，這樣安全嗎？難道主治醫生不會念叨？他說，他的驗血數字很漂亮，醫生只好默認，不再勉強他服藥。

嘿！聽他如此一說，我內心的那道防衛工事，忽然坍塌了一角，我也開始懷疑，每天吞進肚裡那麼多的西藥，搞不好到了嚥氣的最後一剎那，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沒錯啊！有一陣，每晚上床就寢前量血壓，我的高血壓會低於九十，就連老婆聽到我嘀咕時，都認為我的血壓藥肯定是太強了，反倒把血壓降得太低；老婆還要我下回去醫院回診時，趕緊向主治醫師反應。於是，用不著等到回診，偷偷的，我就開始減藥，而且不只是血壓藥，包括其他的，有時隔天吃一次，然後隔兩天、三天、一周……

罷吃處方藥，有點像是在學時翹課，心中有點逆反的快感，覺著自己占了便宜，而且神不知鬼不覺。更何況，我也沒頭暈，也沒心悸，每天快走一萬到一萬五千步，不但腳步輕快，心情更是大好，彷彿年輕了十歲以上，覺得眼裡的世界特別的美好。

如此過了一、兩個月，忽然，報應來了。

我的手臂前端，忽然沒來頭的開始腫脹，四天裡進入三次急診室，做了包括斷層的各式檢查，都查不出任何出血、阻塞的病端。處於最為嚴重時，我的手臂就連刷牙都舉不起來。正巧老婆回國後在別處隔離中，身邊的同事知道我裝有心血管支架，就好心的勸我，一定要當心，萬一腫到心臟罷工就事情大條了。

我的腦子直上雲端，快速運轉、掃描，我心中暗叫一聲不妙，難道就是我執意停藥所造成的後果？還有，為了接續的出國計畫，我在一個月之內，將該是三個月分攤的工作，全部壓縮完成，不但腦袋不停，四肢也不得休息，經常寫稿到深更半夜不說，還南北奔跑，外加東部，彷彿真的在與時間賽跑；當時還有點自鳴得意，認為我的精神與體力，一點都不輸給二十啷噹的年輕人，哪裡知道，苦頭已在後面候著了。

出手救我的是一中醫友人。她火速替我十指放血、針灸、食療……讓我的手臂終能鳴金收兵，不再繼續作亂。她也語重心長的告誡我，身體是沉默的機器，但不可因為沉默，不會出言抗議，就自作聰明沒有底線的酷用它；等到有一天，身體的某一器官開始罷工，將會導致雪崩的結果，屆時就連後悔的餘地都不可得了。

事隔多時，如今回想，還是心有餘悸。雖然至今並沒有找到任何醫學檢驗根據，但是我心知肚明，我雖不是醫生，但我踰越規矩，我自作聰明，我差點誤了大事。

沒錯，「自作聰明」擺明了，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宋代大文豪蘇軾都說過：「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這是何等沉重的反省與自我檢討啊！只不過，一般人很難承認自己因為賣弄小聰明而吃了大虧，往往自以為是，直到真正自食惡果了，才悔不當初。

（本文刊於2022/01/14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