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2 14:14:49閱寫協會

【自由副刊.城北舊事】 桀驁不馴 ◎郝譽翔

這一系列關於城北的文章,一路匆匆拉雜寫來,竟不知不覺來到了尾聲,該是畫下句點的時刻,心中只是愕然,彷彿還有千言萬語該說,卻又一時為之語塞。

恰巧這幾天我剛好讀到一位前輩作家的訪談,也是「北投人」,然而她是真正北投出生,不像我只是一個從外地遷來的異鄉客,而她所回憶的兒時玩耍賞月的好去處:「北投兒童樂園」,在我成長的年代之中也幾乎荒廢,多被幽深的老樹所遮蔽。

我甚至根本不知道那座山坡上有一座樂園,但讀高中時還是常去的,因為是約會的好所在。每天晚上,我和男友總是把書包往北投圖書館的座位上一擺,然後就手牽手跑了出去,專揀圖書館對面人煙稀少的荒涼山坡,我們躡手躡腳沿著滿是落葉的石階往上爬,彎腰鑽過濃密的樹叢,直到身影全然被黑夜吞沒,而四周圍靜悄悄的,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聲。

如今我才恍然大悟,那夜裡鬼氣森森的所在,居然是一座溫馨的兒童樂園,而且不只如此,有太多事情我都是後來才知道的,譬如專供名流巨賈應酬的溫泉飯店,以及經典的酒家菜排骨酥和魷魚螺肉蒜。我當時根本一無所知。一來是八○年代在政府的廢娼政策下,北投的酒家多半奄奄一息而走向沒落,一來是我生活的範疇也大多是在底層打轉,脫離不了老公寓菜市場和路邊攤,身旁也淨是些平凡的軍公教或是販夫走卒。

所以年紀愈長,我也才愈發現我的北投記憶竟和其他人是如此的不同,既無美麗的溫泉公園,山間別墅,也沒看過更沒吃過豐盛的酒家筵席。我的北投就像是一個明明還算年輕,卻已繁華看盡、滿臉滄桑的少女,而她的外表早已老去,但心卻還是充滿野性的。

那一顆野性的心始終都在,桀驁不馴,幾十年過去了,卻還硬著頸子不肯低頭降服。我曾經輾轉聽說,一位長輩用「桀驁不馴」這四個字來形容我,我當下受寵若驚,以為這是最大的讚美,也才像是一個「北投人」該有的模樣,草山淡海,女巫出沒,滿山遍野都是樹與樹之間的氣生根,不斷相互糾纏絞殺著。

但我也明白,這只是屬於我的北投罷了。每當想到一千個「北投人」就有一千種北投的記憶,我就愈覺得不可思議,而這也是我非得寫下這些舊事不可的原因,因為我的北投乃至於我的青春、愛和孤寂,都只活在這些文字裡。

(本文刊於2021/10/09自由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