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01 09:59:20閱寫協會

【人間會心 】飲食哀樂 ◎徐國能

1.詩裡的菰米

數十年前,與師友閒談,席中一位老師聽說我研究杜甫詩,問我覺得杜甫哪一首詩最好,我說〈秋興〉八首最好,老師和我開玩笑:「那不是都是一些難懂的詩謎嗎?」老師可能知道我景仰胡適,而這「詩謎」之說是胡適在其大著《白話文學史》裡的名言,我在杜甫與胡適之間,也不知該偏袒誰。

近來想想,杜甫詩有一個大好處,就是經常記載生活飲食,像現今人發臉書、寫部落格一般,例如他吃涼麵,便寫一首〈槐葉冷淘〉:「青青高槐葉,采掇付中廚。新麵來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資過熟,加餐愁欲無。碧鮮俱照箸,香飯兼苞蘆。」將槐葉搾汁和入麵團,滾過以後放涼吃,又鮮又嫩;他親自挖過山藥、養過雞,喝過道士送的乳酒、嘗了皇帝賜的櫻桃,都寫了詩。當代有人將《紅樓夢》的食物還原,我希望有人也能將杜工部的食物還原,呈現詩聖的飲食哀樂。杜甫在「詩謎」中說:「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寫到長安秋天,菰米收成、蓮房飽實,帝國富庶,氣象萬千,但問題,什麼是「菰米」?

很多註解,都說「菰米」就是「茭白」,但茭白怎麼說都是鮮綠白嫩,怎麼會「沈雲黑」呢?我後來才知道,「菰」是野生稻,原是可以結出黑米,秋天時,遠看一片烏雲似地籠罩湖岸大地;但它若感染一種真菌而無法結穗,根莖卻會膨大,才變成香嫩的茭白筍。

唐朝人吃菰米是很尋常的,它有另一個名字:「雕胡」,王維李白杜甫和不少詩人都記錄他們吃雕胡飯的經驗,非常清高雅潔。現在超市也賣,但大多是美國加拿大進口,不便宜,可以和其他穀類一起煮成十穀飯。據聞在北美洲,這也是印地安人原始的主食,他們會在秋天划著獨木舟到湖濱採集,想想唐朝的大詩人和美洲印地安人在世界兩端,各自品嘗紫黑野米的風味餐,詩佛王維吃著,便稱讚:「高情浪海嶽,浮生寄天地」,世界到處真有奇妙的因緣。

茭白我常吃,非常喜歡,剝殼切片燙一下,抹點鹽巴就美味,小時候媽媽常在蒸飯時,一起蒸茭白,白飯裡也有淡淡的茭白香,但小時候不太喜歡那種植物青澀的氣息,不知為何,現在卻非常懷念。我以前有一位學生,家在埔里種植茭白,有一次和他訂了兩公斤配送到家,每天吃一點,讀讀〈秋興〉八首,秋天就這麼來了,人事遙遠的紛爭關在手機裡,品嘗茭白來自秋水的涼意,也就明白「關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的意思了。

便當盒裡的三色豆

想起小時候媽媽的茭白飯,也不免想起小時候的便當,我想媽媽幫我們三個小孩做了幾十年的便當,她除了有一本傅培梅的食譜,我想很多時候是自發創意,有什麼做什麼。日前在網路上,見到年輕朋友討論飲食經驗,大家一致對「三色豆」不太滿意,我很想幫「三色豆」平反一下。

玉米、豌豆和胡蘿蔔丁似乎都是上不了檯面的東西,高級中西餐點中都很難出現,然而它們卻是我學生時期便當中的常客,有時水煮,有時加一些肉丁拌炒一下,搭配白飯形成一種簡單樸素、迅速確實的風格。它的優缺點一樣,就是耐煮耐蒸沒什麼味道,既不好也不壞,一匙中七分白飯三分三色豆,一餐很快打發;玉米含有澱粉,碗豆含蛋白質,胡蘿蔔有很多維生素,同時它們都富有一些纖維,是人體每天營養所需。相對於其他同學便當裡的白帶魚或滷小管,紅燒肉或炸雞腿,我想起我的父母窮困一世,在工地汗流滿面,在廚房裡刻苦節儉,他們非常辛勞地將最好的奉獻給我,對於三色豆,我無可抱怨,還有點心懷感激。

三色豆品格高潔,它從不突顯自我,只是默默提供自己所有的一切,滿足窮人營養所需,照顧生命如實成長。有時我覺得它像是默默奉獻的義工,與爐烤肋眼牛排或黑松露濃湯相比,它要的不是驚嘆或掌聲,甚至不求別人記得它。一個孩子能在下午的體育課努力往前跑,並不落後給其他同學,我覺得這就是便當盒裡三色豆的期望。

十月的俄羅斯軟糖

台北的十月,在重慶南路、衡陽路、武昌街、博愛路這些充滿政治意向的空間裡最有感受,歲月的建築、飛揚的旗幟和一點點嚴肅的公家機關氣味,讓人和「國家」這個概念忽然接近起來。我想起中學時要在國慶日參加動員遊行,那是大事,一大清早穿戴整齊,拿著樂器到已經交通管制的地區集合,天色初亮,軍警巡邏嚴密,各校的學生,在隊伍中等待又等待,最後在這些街道,疲乏地演奏所學不多的進行曲。記憶猶在,忽然之間,時間好像撥快了三十年,我仍穿過這些秋光濃郁的街道,去明星咖啡館喝一杯咖啡,吃一點俄羅斯軟糖。

明星咖啡是台北傳奇空間,最早的創辦人簡錦錐先生在他的書裡詳述了當年的故事,在俄國一九一七年的十月革命中,一群白俄貴族、軍官、工程師一路逃亡,從白雪茫茫的大地來到中國上海,最後落腳熱帶台北,有幾位,甚至在日後逃到了南半球,與北國大陸再不相干。他們留在台北的,是俄羅斯的軟糖,這糖雖也叫棉花糖,但和兒時廟會時,一根竹籤捲成的雲狀糖絲不同,立體方塊柔軟而略富彈性,帶著核桃香。據說是當年宮廷點心,簡錦錐依照俄國廚師的手法,仿製了這鄉愁深深的甜點。一口咬下,舊時的甜味略帶歷史滄桑,十月是革命季節,在明星咖啡,一個側身便踏入蒼茫歷史,咖啡未涼,秋,卻漸漸黃昏。

此刻我心中縈繞鄧泰山大師演奏的〈十月
秋歌〉,那是柴可夫斯基《季節》中的一章,這個組曲表現了舊時代俄羅斯的一年時光,使人遙想遼闊的田野、歡樂節慶和蘊藏在人們心底濃郁的感情,聖彼得堡離我那麼遙遠,但透過鋼琴悠悠獨奏,俄羅斯的年華似乎重新煥發,一月的火爐、三月的雲雀、六月的船歌搖曳和九月狩獵的馬蹄,好像回到兒時的童話,感到世界的廣袤與生命的無涯。心中懷想著那樣的韻律坐在秋色瀰漫的台北,那韻律,彷彿訴說繁華的夏天已經遠去,田野收割後留下空曠與寂寥,萬縷柔情是多少眷戀與不捨,但另一聲部似乎又隱然帶著就讓季節隨風而去的理性。

我想,十月是猶豫而沉默的,也是繁華而忘情的,一塊軟糖,一曲獨奏,也許就是與她相遇最好的方式,而此時的俄羅斯,或許正有一閱世無數的老者,拄杖於遼闊的阡陌,想著同樣的旋律,等待第一場飄雪。

(本文刊於2021/10/01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