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奧運會在讚歎與遺憾中落幕，多少人生又譜寫成了勵志故事？那些歌揚旗升的瞬間，那些失敗掩面的瞬間，我想起了我相遇過的，我的金牌學生。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師大除了培育體育老師的體育系，還有一個專門以訓練選手為目標的競技系，每班大約六十多人，包括田徑、游泳、籃球、排球、網球、女足、女壘、跆拳道、空手道、體操、射箭、舉重、橄欖球等專長項目，他們都是在中學以非常優異的競賽成績甄選進來的，不少人高中時就是明星選手，全國中等運動會金牌等等，每屆總有幾位始終見不到人，因為他們都到高雄左營的訓練中心長期強化訓練，只是學籍放在師大而已。

我非常喜歡和競技系的同學上國文課。我們學校後來搞了一個改革，把國文課改為「中文閱讀思辨與表達」，每個星期五早上八點到十點就是我們「思辨與表達」時間。開學第一周，八點十分進教室，他們大多已面容嚴肅地坐在座位上滑手機，班上出奇安靜，我努力講好幾個笑話，甚至唱了周杰倫的歌，但全班幾乎沒人笑也沒人有反應，我想是訓練有素的結果；我只好乾咳兩聲，開始介紹課程。過了幾周，大家熟了以後，他們活潑的個性慢慢浮現，你會發現他們是最可愛的學生。

競技系的同學成長大多很類似，有些是來自體育世家，父母都是知名運動員；也有些是被教練發掘的人才，大多是小學運動會賽跑後，就被體育老師找去參加各種校隊，可以不用早自習，還可以請公假去比賽成為誘因，然後以優異的成績進入國中、高中的體育班，一路攻城掠地，最出類拔萃的就送到師大、體大這幾間學校來繼續成長。

他們和一般大學生的生活完全不同，每人都專屬於某一「隊」，那是所有意義所在。在隊上，他們對教練的信任與感情超乎想像，奧運會上那些相擁而泣的畫面，絕對真實不虛。同時學長姐制非常嚴格，紀律、服從、禮貌、態度，是早已內化的一種思想與行為模式，這些運動家很自然地將自己視為整體中的一分子，榮辱相依，不離不棄；這種群性，在其他大學生的身上很難看見。

日復一日的訓練，幾乎沒有個人生活，大學生那些迎新郊遊、湯圓晚會、社團活動，對他們而言是另一個世界，我問他們：「暑假開心嗎，大家都在幹嘛？」

「就都在訓練啊！」他們的答案大多如此。

「怎麼練？」

「早上七點集合，練到十一點。」

「然後呢？」

「休息到下午一點半，繼續練到五點。」

「然後呢？」

「教練說可以休息就休息，不然晚上繼續。」

「每天嗎？」

「星期天不用，有時星期六練半天。」

就這樣，數十年的青春與汗水，全部換成零點幾秒的進步，換成場上耀眼的分數，換成滿身的傷病和疲倦的心靈。

奧運會上，李智凱在鞍馬項目獲得銀牌，舉國歡騰之際，有人問到：當年電影《翻滾吧，男孩》中的七位體操隊員，怎麼只有一位來參加奧運？

只要理解我的金牌學生，他們上大學後，一部分固然持續精進，但也有人體會到自己的實力，或是身體狀態，已不可能有所突破，於是慢慢轉向新的人生追求。最後能走進國際賽場的，每一位選手除了天賦過人加上長期專精苦練，心性耐力、機緣和一點運氣缺一不可，太多傑出的選手因為一次受傷或是某些意外，就永遠告別競技的最高殿堂，之前所有的努力歸零，平淡地度過掌聲與歡呼外的人生。

我們班上，不乏拄著拐杖的、裹著繃帶的、上課到一半開始吃藥的、請假去開刀、去治療的，我只能為這些年輕受傷的身體默默加油，希望他們的疲勞性骨折可以癒合，斷掉的十字韌帶、破損的半月軟骨和金牌希望都能長回來。

晨間八點的國文課非常有趣，他們有時五六點就起來集合「晨操」，操完回宿舍洗個澡換套衣服趕來上國文。國文偏偏不是他們的強項，也不是興趣所在，雖我從不點名記曠課，告訴他們太累就回宿舍睡覺，免得騎機車趕來上課發生危險，但他們大多能來就來，大有對老師情義相挺的味道。然國文課前半節多屬早餐時間，一節課可以吃掉很多蛋餅或三明治；吃飽了就想睡，這是人之常情，所以第二節課大多昏昏欲睡或早已不省人事，我在講台上說學逗唱，成為一個人的武林，台下似乎沒人在聽，但幾次講到關鍵處，那看似沉睡的卻忽然清醒，可以回答問題，「老師我只是趴著，都有在聽」，這句話總能安慰到我。

我的金牌學生，有些樸實天真，有些時尚帥勁，他們在校園中極容易辨識，並不是因為特別高壯，而是長期從事運動訓練的人，多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那是一種勁力含蓄不發的挺拔身形，同時眼中閃耀著敏銳的神態，尤其是即使已多年沒修我的課了，老遠看到還會大喊「老師好」並停下腳步的，就是競技系的學生。

每當我們寫作，金牌學生總喜歡訴說自己成長的故事，文字或許並不流利，但大多相當感人，如何在眾人放棄他的時候重新站起來、如何在比賽中聽到自己韌帶斷掉的聲音但仍咬牙完成比賽……我經常覺得，我從這些生命中得到的啟發，遠超過我能教授給他們的知識，我不但祝福，心裡也非常尊敬他們。

我的金牌學生，始終以一種追求的心，向某個目標奮進。但有多少人最後能抵達那個允諾之地呢？有時我在操場邊慢跑，若他們正訓練，會對我大喊「老師不要偷懶、跑快一點」，這時我總會加緊老邁的腳步，他們告訴我的，是無論你在什麼逆境中，都須用一種無畏的毅力，向人生最難的挑戰致敬。

（本文刊於2021/09/03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