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Emily Chan

我將每十年，列為一個車廂

人生，就是一輛疾駛在軌道上的火車，只能前進，無法後退。

我將每十年，列為一個車廂，否則六十八節真是太長，火車頭會很辛苦。

每一節車廂，有我不可動搖的偶像，或是亭亭玉立，或是偉岸卓爾。

第一節車廂（一到十歲）的偶像是電影《苦兒流浪記》的蕭芳芳；她那清朗靈氣的雙眼，就是恆亮不滅的璀璨明星。

第二節車廂的偶像是奧黛麗赫本；她主演的《羅馬假期》，任何時間再看都要怦然心動，久久回不了神。

第三節的偶像是導演大衛連。由他導演的《齊瓦哥醫生》、《雷恩的女兒》、《阿拉伯的勞倫斯》……都是經典中的精品，堪稱影像世界裡創作史詩的大師。

第四節的偶像是日本的相撲選手千代富士；他的身形在眾多粗壯癡肥的力士中，堪稱小隻，但是站上土俵（圓形黏土打造出的比賽擂台）的聲勢，就等同是無法撼動的曠世巨人。

第五節的偶像是陳婉坪，在《點燈》節目中出現的罕見疾病（線狀體肌肉病變）少女。所有與肌肉牽引的動作都無法達成，哪怕是一個淺淺的微笑。她一出生被醫生判定為智能障礙，六個月大後才被母親抱回家。但是，她的毅力驚人，不但在家自學課程，學會鋼琴，熱衷設計，還考上了大學。

第六節的偶像是程志賢，也是《點燈》節目的來賓。他是腦性麻痺的患者，連話都說不清楚，要想自己穿衣服、吃飯，也是練了許久才上手。可是，他不但一一克服了肢體的障礙，居然在老師的指導下，得以開口唱歌；只要他唱出第一個音符，就能讓聽者感動到淚眼婆娑；可是，往往唱完一首歌，他也汗濕了整件上衣。

此刻，我的人，正坐在第七節的車廂裡。

我在2019年，第一次前往台東的池上，觀賞一年一度的秋收音樂會。

友人駕駛的車子才停妥，就有志工引導，前往接駁車的搭車地點排隊；在旁說明的學生志工們，動作明確、態度親和，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等接駁車到了定點，一下車，幾位守候的女同學拉著歡迎的布條，齊聲朗朗輪唱著迎賓頌；真是大方又可愛，瞬間把我們的心都融化作流淌的冰淇淋。

這還不說，現場的後方有一連串的流動廁所，只要前腳走出 ，後腳就有同學搶著進去，俐落地清理完畢，好讓下一位使用者自在使用。等到入場了，同學們既主動又積極地領著你，走到座位處，不用有任何的遲疑與張望。去過那麼多的演出場地，看過無數次的演出，我首次感受到志工貼心的服務，有如春風掠過心胸的溫和摩挲。我隨即跟自己說，一定要另找時間，探訪池上，好好翻閱出訓練這批天使志工的範例典故。

在那九十分鐘的時間裡，學生們可認真了

幾個月後，入住了池上的民宿，結識了民宿主人－－土生土長的退休老師賴永松，也得以遇見池上鄉文化藝術協會的理事長梁正賢。接著，這個雪球愈滾愈大，不斷與池上的有緣人聚首的同時，我有幾個被池上米黏住的好友，也如我一般，罹患了「池上病」：只要一陣子不去池上，就要害上單相思。民歌手王新蓮、音樂人陳端端……都是。

果不其然，自梁正賢理事長口中，我知道了池上國中的歷屆學生，因為參與池上音樂節，改變了他們的人生。梁正賢說，池上的孩子本來都很閉塞害羞，加上池上沒有高中，池上國中的學生畢業後，為了繼續求學，就得外出到別的縣市去，對他們是個非常不安的挑戰。池上每年主辦「春耕」與「秋收」音樂會，徵調池上國中的學生擔任志工；一開始，學生們都很畏縮且被動，等到慢慢有人站出來，經過訓練，並實際站在第一線服務後，他們的手腳逐漸鬆軟，心也開敞，信心如田中的秧苗，逐漸茁壯結穗。梁正賢驕傲地說，這幾年池上國中的學生，在台東縣的升學考試中，已經竄到最前面的位置了。

很有幸，2020年的秋天，我在臉書上，收到池上國中老師的訊息，邀請我前往池上國中，與孩子們分享《在轉角遇見你》一書的故事，我自是欣喜雀躍的答應。

演講的前日下午，一下火車，先到池上國中，與負責的謝淑鳳老師面晤，商談次日演講的相關事宜。會後，我辭謝了她駕車送我去民宿的好意，堅持徒步前往。才出校門左轉，就看見幾位學生在跑馬拉松。首先經過我的是一位跑到滿臉通紅，拚命喘氣的女學生；我還沒觀察她到位，她居然大聲喊道：「老師好！」我趕緊回頭，後面沒有人，她顯然是跟我問好。緊接著是一位男同學，也一樣，氣喘如牛已然夠吃力了，竟然也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了聲老師好！我分明是第一次到池上國中，他們不可能認識我啊？慢半拍的我，趕緊回了聲，加油！然後，本來跑開的他，又使勁地喊了聲：「謝謝老師！」那個午後，池上的氣溫才十三、四度，冷風一直往我的脖子裡灌，可是我那喜孜孜的心喔，簡直像顆紅太陽，把人照得暖烘烘的，直想大聲唱歌。

演講當天，七、八年級的學生與老師們全都出席，我有點忐忑，擔心他們才聽五分鐘就睡倒一片。沒想到，九十分鐘的時間裡，他們可認真了。尤其是進入尾聲時，我再強調了一次台東好友吳方芳與輔導的中輟生阿川的故事；坐在前面的女同學開始擦眼淚，這下完蛋，我的淚腺因被感染而失守，霎時也跟著哽噎難言。全場一片寂靜，更多的同學低頭拭淚，最後，還有男生舉手問我：「老師還會再來我們學校嗎？」我只能拚命點頭，也只能不住地點頭。

沒有錯！我目前最瘋的偶像，就是池上國中的同學們！

（本文刊於2021/06/05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