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07 15:05:14閱寫協會

轉角遇見你】肝膽相照一摯友 ◎張光斗

圖/江長芳

圖/江長芳

都說同行相忌,他卻敞開胸懷來誇讚人

小時候讀章回小說,經常被文裡的兄弟情誼感動到熱淚盈眶,加上在眷村長大,男生所湊成的玩伴,適時地滿足了我沒有兄弟的遺憾;除了有時打架少了幫手,多少還是會頓足長嘆,埋怨母親的肚子真是不爭氣,沒為我生出個兄弟來。

人都會如此,當你察覺出生命裡存有某種缺憾,就會往內求,於是,我特別喜歡交朋友;哪怕是初中四年(留級一年),讀得坑坑疤疤,覺得每天的天空都是灰色的、學校都是黑白色的,我還是會有勇氣,邀請班上幾個看得順眼的同學,到家裡來吃母親包的水餃、滷大腸,父親炒的辣椒蒜苗牛筋。

到台北念了世新,總算遇見許多情投意合的好同學;他們來自台灣各地,共通點是都愛唱歌,世新合唱團讓我擁有了許多異姓兄弟。

等到出了社會,當了記者,遇見小人,遭到背叛,嘗到成人社會的冷暖人情,也就更感嘆,茫茫天涯,芸芸眾生,如何才得以覓得一個肝膽相照的知己啊?

某次記者會結束,一個高大偏胖、臉帶醬色的同業,拿著名片,走到我面前,自我介紹道,他姓屈,委屈的屈;我差點當場爆笑,哪有人如此形容自己的姓氏?起碼也該是屈打不成招的屈啊!

他原是某大報駐基隆的記者,剛調到台北來,而其名姓果然威武--屈振鵬,大器啊!都說同行相忌,他卻敞開胸懷來誇讚人,指出我的哪一篇稿子的哪一段,寫得特別好。我急著搖手,要他別說了,自己幾斤幾兩重,當然知道,過譽的結果,就是害我面紅耳赤。

因為路線相同,我們每周都會在記者會上見面數次,自然更有話可聊。有天,他偷偷跟我說,老婆上午剛生了個胖小子,我大聲恭喜他,他立刻要我降低聲量,我問為何?他說,不願採訪對象因而送禮,他不喜歡。那天晚上他一下班就帶著我趕到基隆的醫院,探視我們口中的「小屈屈」。手中抱著剛報到的兒子,升了一階,我自此改口,稱呼他為「屈老大」。

屈老大有一套好手藝,可以煮出一桌好菜。自從把家搬到台北景美後,他家成了我家,只要一有好吃的,他絕對會叫上我。有一回,他把結婚沒喝完的一堆紹興酒全都搬了出來,要我們這些食客幫忙消掉,不要占了他家陽台,不好晾衣服。接到他的交代後,當天晚上我特別神勇,威猛地捉對廝殺,不但不負使命將一個個空酒瓶倒立在牆角,居然也沒醉,還能搭公車回家。

我與屈老大達成默契,並聯合幾位合得來的同業,只要接受了採訪對象的宴請,改一天,我們就聯名回請,不要欠下人情是一,更不願落下一個記者嘴大吃四方的負評。

我後來出走日本,出國前,屈老大經常陪同我去吃送行酒宴,等到喝不動了,屈老大就出面替我擋酒,幫我乾杯,其實他早有血壓、糖尿與心臟的毛病,平日根本就滴酒不沾了。有時看我哀哀求救,屈老大乾脆出面回拒宴請者,只說我的行程滿了,再也挪不出空檔。

知道我在東京省吃儉用,不敢花錢,只要一聽說某一同業或是朋友要去東京,屈老大就火速張羅吃食,要人家帶給我。有一回,午夜飢腸轆轆回家,剝開他剛託人帶來的湖南大粽子,餡香米糯,我接連吃了三個不說,又加了兩顆鹹蛋,三片熏魚,這下真撐著了,直到天亮都無法睡下。

如果我是江洋大盜,他大概也會偏袒我

等到我班師回朝,重新在台北落腳,依然在線上採訪的屈老大,成了我真正的守護神。只要外界有人以不實的傳言詆毀我,屈老大會第一個站出來,痛斥對方說話不負責任。只要我在工作上有了不錯的成績,他立刻內舉不避親,洋洋灑灑地在報上讚譽我,說是節目做得好,清新社會的好風氣。有一回,我笑著跟他說,如果我是江洋大盜,偷搶了人家的財物,他也會偏袒我,甚至讚揚我偷搶有理。屈老大也笑了,他說,知道我絕對做不出傷天害理的事,若是真有那一天,我肯定也會是義賊俠盜。

有一回在他家吃飯,酒過三巡,他家的小屈屈忽然鬧起脾氣,不但哭鬧不休,還出手捶打他的母親,這還了得?我立刻指著小屈屈痛罵,這麼小,就敢打媽媽出氣,長大還得了?在場的賓客們都被我嚇壞了,就連屈老大也傻傻地站在廚房門口,尷尬得進退不是。最後,還是他自己圓了場面,說古人也是易子而教。散席後,另一位朋友好意地跟我咬耳朵道,如果換了另一個人,很可能會對我方才的態度心生不滿。

過了幾天,我向屈老大正式道歉,屈老大反而感謝我,他說,自我開罵後,一旦小屈屈鬧脾氣,他們夫婦只要一聲:「阿斗叔叔來了!」小屈屈立刻偃旗息鼓,攥到被子裡,許久不敢探出頭來。

時間有如每天都在冒頭生長的髮,我們只是無從察覺;小孩長大了,我們老了。一轉眼,小屈屈考上東吳日文系,我知道屈老大開心極了,但他故意輕描淡寫,說希望兒子日後有阿斗叔叔一半的出息就好了。

隨著年紀增加,屈老大每天都要吃高血壓、尿酸、膽固醇的藥;他也會將婚姻以及兄弟間許多無奈的煩憂說給我聽,我頂多安慰他兩句,卻是什麼都無法幫得上忙。有天下午,我們吃完中飯,離開一地下室餐廳,照例走路聊天--屈老大是那種颱風天都捨不得坐計程車的人,寧願轉公車、走路,就是要省下錢給兒子用。走著走著,屈老大忽然站住,喘大氣。我問他怎麼了?他回,走不動了!我這才驚覺,他的心臟已然支撐不住那龐大身軀;醫生要他準備換心,竟是真的。

蹉跎一陣後,屈老大終於下定決心,接受換心手術,我知道他強忍恐懼,為的是一份當年青梅竹馬,失而復得的感情。只不過,手術卻是失敗告終,他在手術台上,無法合攏不甘心的一雙眼。

多年過去,如今,小屈屈結了婚,也替屈老大生了一個孫女。這一下,他不再是委屈的屈,而是屈膝抱童子的屈了。而我,縱然失去了一個肝膽相照的摯友,但我沒有絲毫遺憾,我挺有把握,小屈屈會填補他父親的位子,任何時間,只要我開口,他都會舉杯邀我同飲……嗯,好多杯。

(本文刊於2020/12/6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