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腦大

E是影視圈知名的編劇、導演，數度獲得金馬獎及金鐘獎的肯定。我從婆婆口中得知，她與E之間有段不凡的師生情誼。

國中畢業典禮那天，婆婆找她到教務處懇談

婆婆退休前是教會女中的教務主任兼國中部數學老師，E是個常逃課的學生，只對打籃球積極狂熱，她打算放棄升學投身職籃，但她父親極不贊成，懇託婆婆幫忙說服E改變心意，婆婆便將她轉到自己擔任導師的班級「照管」。

婆婆不但盯著E交數學作業，且囑咐她下課留校再加強，一學期下來E的數學成績大為提升。婆婆說：「她很聰明，我講解一遍就懂了；個性開朗有禮貌，看到我總是大聲說：『葉老師好！』是個資質不錯的孩子。」

E一直沒有打消加入職籃的念頭。國中畢業典禮那天，婆婆找她到教務處懇談，最後問：「妳真的不參加高中聯考了？」她仰起下巴：「我已經決定去打球，爸爸都說不管了。」只有三個兒子的婆婆，望著眼前神情不馴的少女，心想若是我的女兒該如何是好呢？她那麼聰明靈活，打籃球和升學當然可以兼顧，但這孩子拗脾氣，此時聽不進任何「說教」，不由得眼眶發熱，勉強擠出一句：「妳啊，可惜了！」E一下愣著了，起身默默離開。

E終究未走上職籃之路，高中畢業後考進大學戲劇系，再赴美進修，回國後在大學任教，且成立電影公司，在影視圈發光發熱。E成名後並未忘記婆婆，幾次在媒體提及葉老師對她的影響，婆婆還因她上過兩次電視。

第一次是在二十幾年前，E邀婆婆參加公益談話性節目《點燈》。我因此聽到一些婆婆沒有聊過的小故事，特別有意思。

E生動靈活地敘述她如何滾動刻有阿拉伯數字的鉛筆拚湊答題，成績爛到只有個位數不說，頑劣行為更氣得某位老師拿起掃把追著她跑……而葉老師不但費心教她數學，還注意她的生活規矩，跟別的同學借把梳子，要她把從不整理的亂髮梳齊。婆婆則說E雖然經常犯規但總是誠實面對，腦筋靈活有潛力、值得栽培，她只是拽了迷途的孩子一把而已。

婆婆講話時，坐在身旁的E一改先前活潑的神情，低頭不語像個乖巧小學生。最後E感性地說，她曾是有如動物般的小野人，若不是葉老師含淚說的那句話：「妳啊，可惜了！」改變了她的人生，她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會在哪裡？

穿著俐落襯衫褲裝的E，一進門就擁抱婆婆

後來，E得知公公過世，婆婆又摔斷髖骨的消息，特來問候。一頭短髮、穿著俐落襯衫褲裝的E，一進門就熱情地擁抱婆婆：「葉老師，怎麼摔跤了，要保重啊！」師生角色易位，在E懷裡的婆婆彷彿是個孩子。兩鬢微白的E將維他命及補品交給我，叮嚀婆婆按時服用：「葉老師加油，妳會好起來的。」

幾年前，有個名人談話秀的助理打電話來，說將邀訪E，希望婆婆能在節目中現身，讓E驚喜而造成高潮。我向助理說明，將屆九十的婆婆因有輕微的失智無法參加錄影；助理便到家中親切仔細地向婆婆解說來由，並告知將以另一種型態呈現在螢光幕上。

節目播出時，E真誠詼諧地敘述她和婆婆的師生情緣，然後螢光幕出現婆婆身穿旗袍面帶微笑、體形豐盈的舊照，同步播出的聲音則蒼老虛弱略為口吃：「E啊……聰明不用功，別的老師聽到她的大名都不敢……帶她，上課不是調皮搗蛋，就是打瞌睡，可是……她反應快、很可愛。」E收起笑容，雙手摀嘴，眼裡閃著水光，螢光幕繼續傳出婆婆的聲音：「E啊，好久沒見……祝福妳身體健康，平安……快樂！」

E不停以手擦拭眼角、鼻翼，終於哽噎吐出：「我會去看葉老師的。」

那天，E進門看到輪椅上骨瘦如柴的婆婆，表情驚訝，但旋即恢復正常，不斷找話題逗婆婆講話。婆婆僵硬的面容出現一絲久違的笑容，未料突然冒出一句：「妳……結婚沒？」我緊張地望著E，她淡定地說：「我有要好的女伴了。」

我心跳加速，婆婆可是虔誠的基督徒啊。

婆婆輕聲說：「有伴就好，一個人太……孤單了。」

E起身緊緊摟住婆婆：「葉老師……」婆婆以枯瘦手掌顫顫巍巍輕撫她後背：「乖，沒事、沒事。」

（本文刊於2020/11/20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