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01 09:03:53閱寫協會

炎夏吃冰去 ◎朱玲

蟬鳴四面埋伏般地撞進耳膜,橘紅火焰在鳳凰樹梢誇張地燃燒著。今夏氣溫迭創新高,極少吃寒涼食物的我也禁不住冰品的誘惑,大口大口地舔咬著冰棒。順著手指融化流下的甜液,一如我脖頸與背部不斷滲出的汗水般黏膩。雖齒頰因冰鎮而麻痺,但滑入咽喉的沁涼,直教人大呼過癮,這種暢快的感覺,久違了!

童年的炎夏,綁不住孩子們跑跳追逐的腳步。最開心的事,莫過於玩耍後,抓著幾毛錢、滿身臭汗地走進小雜貨鋪吃一碗清冰。我總是專注地看著老闆從冰櫃中取出一大塊四方冰磚放入手搖剉冰機,那彷彿是啟動清涼的起手式。隨著他的手搖動作,冰磚在機台上跳著自轉舞蹈,再變身為碎冰落下。老闆搖晃著塑膠盤,讓碎冰堆成一座雪花小山,我常央求老闆多轉兩圈,讓雪花山再長高一些些。在酷暑中,這樣一碗加了兩匙糖水的清冰,比西瓜糖或鮮紅的芒果乾更讓我滿足。母親常說,這些冰磚很髒,都是自來水做成的,而且常綁著麻繩暫放在店家地板上,吃多了會拉肚子,但母親的話語就像融化的冰水,不久即蒸發消失、不留痕跡。

後來家中有了電冰箱,母親為了讓孩子吃得衛生安全,特別買了模具自製冰棒。即使沒有果汁機,母親仍將新鮮水果用湯匙壓成泥狀,加上糖水做成水果冰棒,滋味當然比清冰更勝一籌。我突發奇想地慫恿母親多做一些賣給鄰居小朋友,母親笑笑地拍拍我的頭,未置一詞,我的發財夢終究只是一個白日夢。

成長過程中,經痛、冬天手腳冰冷的毛病長期困擾著我,母親諄諄告誡不要再吃冰,這些叮嚀如緊箍咒般限縮了我小小的快樂,因此特別想念那個趴在雜貨店手搖剉冰機前的小小身影,但有時仍會暫拋束縛地來枝冰棒、一盤剉冰,或是一盒小美冰淇淋。

咖啡館尚不普遍的三、四十年前,冰果店就是大家的社交據點,偶爾我會和同學在放學後,騎著單車橫過幾條街到台南「莉莉冰果店」,大啖一碗招牌蜜豆冰或紅豆牛奶冰。除了吃冰,我還喜歡偷看鄰桌穿、共享一碗冰、脈脈含情對望的男女學生,我口中的甜蜜滋味也輕輕撩撥著對愛情的憧憬。然身上一襲白衣黑裙的制服,猶如一道橫亙眼前無法跨越的紅線,只能將那股青春騷動默默壓回心底。

如今剉冰店在台北已極少見,能大口吃碗冰的機會不如從前。反倒是大賣場,各式包裝精美、口味多元的冰品陳列在冰櫃中,挑逗著消費者的味蕾。但步入中年後,或許潛意識為顧及健康,冰品對我似乎已失去了吸引力,就算走過也常視而不見。唯今夏的炙熱高溫,走在戶外宛如置身火爐中,而自己就像一支即將溶解的冰棒,於是我閃進超商,毫不猶豫地拿起冰櫃中的兩枝紅豆牛奶冰棒。啊,今年夏天,我又像個孩子般,重新暢快享受吃冰的樂趣,而且,不僅此一回。

(本文刊於2020/10/01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