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爸爸做的潮州菜 ◎邱海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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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榮獲〈大人社團〉《和解徵文》首獎)
十九歲,我剛考上多倫多大學,同時成為單親家庭的孩子。
從小跟媽媽較親近,多聽了她說爸爸不是,也被她的淚水感染,我理所當然站在她一方,視爸爸為大壞蛋,我甚至「鼓勵」她提出離婚,重新出發云云。
當兩個大人在香港厮殺,我在異地要適應大學生活,照顧十一歲的雙生弟弟大B和小B,少年兼父母職,蠟燭兩頭燒。那是個沒有電郵的年代,傳真機吐出洋洋灑灑十幾頁紙,剛勁有力的字跡來自爸爸,我撕下來,塞在一角,拒絕聽他的答辯。
一次,媽媽回來多倫多,叫房仲帶我們看房子。她手起刀落簽下買賣合約後飛回香港工作,由我收拾細軟,找搬家公司,一周內帶著兩個弟弟「旋風式」搬走。我聽媽媽的話,把爸爸的衣物塞進紙皮箱,留在舊居車房。數周後,爸爸回到多倫多,發現人去樓空,嚇了一跳,向親友打聽才知道三個兒子的下落。
拖拖拉拉多月,他們正式分居,媽媽留在香港拚事業,負責我的學費;爸爸放下事業回到多倫多,租住一個電梯大樓小單位,負責照顧兩個小弟弟;我正式展開自由又自我的獨居生涯。爸爸不計前嫌主動邀我回家吃飯,唸書、打零工、拍拖三忙的我不太想去,但每個月仍得去一次,因為要問他要生活費,一張一千元加幣的支票。我想起瓊瑤的《煙雨濛濛》,八姨太之女陸依萍每月回到大屋問爸爸討生活費,都要看人臉色。我可沒有,爸爸開支票總是很爽快的,重頭戲在一頓飯。
爸爸來自廣東潮州,只會做高麗菜煮雞翼、冷凍烏頭魚、芥蘭炒牛肉,他愛吃這些家鄉菜,在香港出生的我可吃不慣。他偏心大B,常罵小B不幫忙收拾碗筷。一房一廳的小單位,全靠一個失婚男人打掃,欠缺窗明几淨的潔淨,我不想久留,匆匆吃完便走。
我沒料到,奇蹟竟會發生──除了兩個小弟弟,爸爸也不要放棄我,一次又一次,喚我回家吃飯。除了給我錢,他想給我錢買不到的親情。多去幾次後,我逐漸學會如何跟爸爸聊天,逐漸學會如何接收他的關心,逐漸吃得下他做的家常菜。沒有刻骨銘心的言辭,沒有韓劇式眼淚鼻涕,沒有令人垂涎的佳餚,父子血脈卻重新連接。冰山融化了,我們的冷戰也隨著蘇聯解體而結束。
後來,聽他憶述,那一年,大B愛黏著他,成為他僅有的精神支柱,難怪最得寵。小B,卻是得到最多父子時光。大B會唸書,爸爸供他到美國升學,他和小B 搬到溫哥華,再婚後也一家三口同住。我一直在多倫多獨居,大學畢業後回到香港工作。事業剛起步,我已立下心願:拼命賺錢好四十歲提早退休,搬到溫哥華,擠進爸爸的屋簷下。
可惜,我晚了一步。我還差三年才四十歲,爸爸便患上血癌。我趕到溫哥華,到醫院陪他聊天。除了故作輕鬆的閒話家常,也想到正式跟他說聲「對不起」,希望他原諒我的年少無知和武斷──可以想像,人到中年的爸爸經歷妻離子散,事業中斷,沒有訴苦之門,沒有伸冤之道,是何等孤單、痛苦、煩躁,對身為長子的我應該尤其失望。很多個下午,我陪掛著點滴包的他散步,話到嘴邊又吞進肚裡,多窩囊。情深說話未曾講,成為潛伏在我心裡的情感病毒,不時發作。
事到如今,我倒有信心,爸爸早就原諒我了──就在多年前的飯桌上。心聲為字,今天我不用顧忌,不用害羞,直接跟在天上的他說聲:「爸爸,我愛你!感謝你作出主動,屢敗屢戰,永不放棄的喚叫我回家吃飯。否則,不單你要帶著遺憾離開,我日後亦然。」
感恩,當年來得及跟爸爸和解,今天才得以放下罪疚感,來得及跟自己和解,即使明天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我也無懼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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