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運下了交流道，微微顛簸的路面喚醒睡夢中的他。從背包掏出那支撿到的黑色手機，沾滿油漬的銀幕讓他皺眉，抓起T恤的一角擦拭，不料誤觸回撥鍵，才響一下就有人接起電話。

一口痰驀地竄入喉嚨，讓他無法出聲。

「爸，是你嗎？你在哪裡？」年輕女子的語氣聽來緊繃又急切。

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對方似乎怕他掛電話，又接著：「醫生說媽只剩幾個月的壽命了，你趕快回來陪她吧！」

剛剛匆促出門，背包裡裝了必要的東西，偏偏忘記在插座充電的手機，想起來時人已經在客運站的候車區。懊惱之餘，無意撇見座椅區角落地上的黑色手機。本想拿給站務人員，見上車時間已到，先丟入背包再說，喀，和裡面某個硬硬的物件碰撞發出悶響。

「爸，你聽到了嗎？趕快回來吧！」女子嗚咽著。

他眉頭緊蹙，乾燥的嘴唇半張著。前幾個晚上沒睡好，頭腦昏昏脹脹的，實在想不出該如何回應。

琪琪提出分手，說兩人交往多年，他卻無意結婚，家人不滿，要她回故鄉找工作。聽著她抽抽噎噎訴說，他低頭沉默，指頭一節一節折得喀喀響。她前兩次周末從中部老家回來，都拎著兩盒葡萄，粉紅色外皮洗淨後附著清亮水珠，像她早晨洗完臉後那嬌滴滴的肌膚。

「是我國小同學家種的喲！他現在接管父親的農莊，事業做得不錯耶！」她紅潤的小嘴迎接一顆顆剝了皮的葡萄，汁液從嘴角流下一滴，細白的拇指輕輕揩去，雙唇噘起將它吸吮。

葡萄是她的最愛，每次去超市必定選購一大盒巨峰。

「嘖嘖，好貴！」連續買了幾次之後，他皺起眉頭。那兩個月，他的業績墊底，卻不敢讓她知道。

她一把搶過來：「我自己付錢啦！」

如果可以，當然想讓她天天享用。分手的那一夜，他只能靜靜地看著她把隨身衣物用品裝入行李箱，打開雙人出租套房薄薄的木門離去。從陽台上追視街燈下那毫無眷戀疾步行走的背影，他幾乎就要從加蓋的頂樓一躍而下。

「我知道您不原諒媽，可是她說了，她很抱歉。」電話那頭爆出了哭嚎。

他恍恍惚惚，嗯了一聲。

那個快死的女人做了什麼壞事，讓她老公如此恨她？

他的背包裡放著一把水果刀和醫生診斷書。日前得知罹患末期癌症，待會兒拿給琪琪看，她是否願意陪他一段？

「我對不起你……」手機裡幽幽傳來女性虛弱蒼老的聲音。

要原諒她嗎？

（本文刊於2020/07/0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