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10 08:28:41閱寫協會

下午茶 ◎賴翠玲

 下午茶》參加時報文學獎影視小說獎進入決審,後精簡並更名為《出差》後,現在刊登於一月份的"鹽分地帶文學”

女兒前幾天打電話來相約喝下午茶。為她設定的手機來電鈴聲,這陣子響起的機率少到讓芝敏幾乎忘了旋律,怎麼也記不得上一次母女倆好好對話的時間。

倒是想起了昨晚的電視劇,女主角為了情人與母親翻臉,芝敏看著她一步步走向歧途,不禁呢喃:「傻女孩呀!」輕飄飄的一句話,在客廳清冷的空氣裡迴盪,宛如是對著散戲後空蕩觀眾席所發出的一聲喟嘆。這幾年來,下班後回到家,換裝梳洗一番,為自己料理簡單的晚餐,有時是周末做好的幾道菜與一鍋飯,分裝小包冷凍起來,放入電鍋加熱後配上燙青菜;偶爾偷懶,從超商買了冷凍炒飯或義大利麵讓店員加熱,隔著櫃檯看那一盒僵冷無味的食物在微波爐裡橘黃燈光下受熱,想像肉眼看不見的分子開始活蹦亂跳、相互撞擊,接著聞到鑽出爐門散出的香氣,身心疲憊至極的細胞才稍稍起了勁。

從廚房碗櫃靠外面的一疊盤子中取出最上面的一只,將食物一股腦地倒進去。多半都是同一只白色圓盤,以前常用的整套Wedgewood骨瓷碗盤被推到後方,以紙巾蓋住,讓過去的風華歲月暫且塵封。端著一盤熱騰騰的食物,蜷起雙腿窩在沙發一角,打開電視遙控器追劇,一個個夜晚就在百樣人生裡穿梭度過。韓劇、日劇、華語劇輪番觀賞,情節或悲喜交加、或荒謬可笑,見主角執迷不悟到近乎愚蠢,她跟著氣憤、焦急、感慨,激動之處淚珠撲簌簌滾出,好像為自己掉的眼淚還不夠似的。

辦公室裡人來人往,忙到無暇擠出一點心思。傍晚回到義凱買的小公寓,三房兩廳延展成無邊無際的曠野,四顧無人煙,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燒開的水壺響笛尖聲刺耳,她邊進廚房邊安撫:來了來了,別急別急。架子上的長春藤,葉面積滿薄薄灰塵,拿起濕紙巾擦拭,邊皺眉問道:空氣怎麼這麼髒呀?義凱喜愛歐式裝潢風格,特地挑選一面半人高的威尼斯鏡掛在玄關,盾牌造型鑲著亮銀色草葉紋飾框面,頂端隆起皇冠般的水鑽冠面,在她看來太過華麗。如今回想,他或許早有盤算,讓她一進門和鏡中人照個面,道聲「我回來了」,家裡就像是多個伴。怎料這扇鏡如今卻像照妖鏡,毫不掩飾將她打回了原形。

女兒去外地念書時,周末返家來去匆匆,房間宛如儲藏空間,婚後搬走也就拿來堆積舊物。主臥房的雙人枕頭早已收起一只,原來的緹花織錦被,一如優渥生活裡長出的雙下巴,層層疊疊累贅礙眼,打包起來收在衣櫃最上層;誰知道呢?它或許還有重見天日的機會。目前的單人素被熨貼實在,緊緊裹住身子,假裝那雙厚實的雙臂還護衛著她。義凱留下的衣物,事後半年她才開始整理裝袋,暫放女兒房間。那件她在生日時送他的米色polo衫,常穿之故,領口有點泛黃,觸摸那輕柔的金絲棉,像是炎炎夏日裡他的手臂皮膚,乾爽又清涼。深深一嗅,熟悉的淡淡海風氣息鑽入鼻腔,這是他自己買的古龍水,習慣在晨浴後噴灑;送他的那一瓶,被嫌麝香味太陰柔,至今仍擱在浴室角落。買給他的深藍條紋領帶,他在襯衫上比畫兩下,收進衣櫃後沒見打過。心裡不免嘀咕,送給他的禮物,到底帶走了哪一項?

 

難得母女相約,芝敏的步伐與心跳不自覺競速,脖子上的粉色絲巾被清風一再吹拂到臉上,還得用手掌稍稍壓著才按捺得住那一絲輕浮。咖啡店外逛街人潮一波波,少年邊走邊盯著手機銀幕傻笑,與講著電話趕路的熟女差點迎面撞上。靠窗的芝敏噗哧一聲,打破了突然降臨的安靜時刻。方才殷殷詢問女兒的近況,嗯嗯啊啊打發似的答案讓她吁嘆,納悶這孩子怎麼突然變得那麼疏離,忙到沒空見面也罷了,近兩個月來連電話或line都不主動聯絡。在line上留言說:媽媽包了水餃、滷了一鍋牛肉,要不要回來吃?還可以打包喔!已讀一天後,僅收到Thank you的可愛貼圖或是「我再找時間回去」。女兒入社會不久後就走入婚姻,或許是家庭與工作兩頭燒吧;曾聽說老闆器重她,經常交付重任。可這個家一向為她敞開大門,做母親的也願意隨時傾聽,那個以往挨著母親說不停的貼心孩子,難道忘了回家的路?還是有其他的理由?

該講的話在咖啡冷掉之前都說盡了,兩人點的午茶套餐攤在桌上等著給收拾殘局。芝敏啜上最後一口卡布奇諾,舌頭探出舔舔杯緣的奶泡,放下杯子望著女兒。歷經三十小時呼天喊地的劇痛,最後開刀取出的孩子被護士送過來,擁入懷中哺育乳汁,那摻雜的汗水與淚水的臉龐終於露出了笑容。

胸臆湧起一股想要親暱擁抱她的衝動,滿懷的熱情卻在女兒漠然的表情面前降了溫。她遺傳到義凱深深的雙眼皮及濃眉毛,白皙的兩頰有淡淡的雀斑,嘴角如菱角般翹著,倔強起來同樣堅硬,一如他最後轉身離去的模樣,臉上薄薄的粉妝掩不住游移的一片陰影。

「有件事想告訴媽。」

芝敏眼睛乍亮,耳朵豎尖等待好消息,是懷孕了、還是她或女婿加薪、升官?女兒叉起最後一口蛋糕放入嘴哩,慢慢咀嚼,以為這樣會讓吐出來的訊息較為甜蜜悅耳。

「我打算離婚。」她蠕動的紅唇擠出這一句。

絲巾明明是鬆散圍著的,芝敏卻覺得脖子被勒得喘不過氣來,睜大雙眼瞪著女兒。她出生那日,義凱沒在身邊一起度過產檯上生死拔河的難關,那撕心裂肝的苦也就認了,此時的疼痛程度卻不下於那一刻。母女倆親密的關係,歷經義凱離去的考驗,為何近來像是從保溫瓶裡倒出的水,逐漸失溫?

芝敏深吸口氣,抑制著情緒:「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就個性不和嘛!想趁還沒孩子早點分手。」女兒輕咬下唇,轉頭望著窗外路樹,三隻雀鳥上下飛舞追逐,在初發嫩葉的枝椏間吱喳嬉戲。

「婚姻是讓你們這樣兒戲的嗎?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不早點跟我商量?」認識幾個月後結婚,還沒兩年就禁不起考驗?芝敏的音量不自覺提高,引起旁桌顧客的側目。

 

望見母親眼中已經變形的自己倒影,她不知母親是否也在她的眼裡看到一樣的疼惜與不忍?

得知那令人震驚的消息時,她剛收到學測成績單,以為母親帶她出來是為了慶祝。同樣這間咖啡廳,那次她點的是英式三層點心盤,「爸爸之前帶我去喝下午茶,就是點這個給我呦!」她眨巴著眼,露出甜甜笑容。父親在英國念書時學到當地人的生活習慣,教導她從下層的鹹點開始一層層往上享用。她將母親愛吃的燻鮭魚三明治裝盤遞過去,中層的司康餅先塗果醬後抹奶油,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掐著拿到母親盤子上,唯恐厚厚一層奶油滑落。指尖沾到果醬,撒嬌著要母親幫她舔掉。芝敏輕輕吸吮她的指尖,香甜的滋味下了肚卻是一片苦澀,已經反覆翻炒數日的一席話,猶豫何時端出來。

解決完最上層的小蛋糕及水果塔之後,女兒仰頭將杯內的伯爵茶一飲而盡,滿足地咂咂嘴,朝母親嫣然一笑。芝敏打好的腹稿頓時亂了套,舉起玻璃杯,嚥下大口冰水,停了宛如一世紀之久。

 

「當年那麼重要的事情,您和爸爸何時先跟我商量了?」女兒柔和的語氣有如水岸浮台,看似靜止,站了上去才感覺底下暗波湧動讓人頭暈。

「您可知我當時驚訝得差點把剛吃下去的東西全吐出來?」那一日胃部翻攪的不適感,從腦海深處「啵」一聲倏地蹦出。父親十多年來在英國與台灣兩地往返,體力逐漸不堪負荷,決定辭去目前的職位,搬到倫敦定居工作。應該都是精挑細選過的字句,從母親口中徐徐道出,語氣平淡得彷彿述說別人的故事,眼內血絲卻無法掩飾母親的另一番心情。

「就當他這回出差的時間比較長,」頓了一下,「不過,妳爸有預留一筆錢,讓我們的生活無後顧之憂,妳大學四年的學費也都準備好了。」

原是轉折成慰藉意味的「不過」兩字以及下面幾句,絲毫沒使人更安心,那背後代表的意義讓她全身緊繃發冷,宛如被懸吊在萬丈懸崖邊;先前沒注意到的店內背景音樂,此刻突然被數十台擴大機播放出來般振得耳膜嗡嗡作響。她壓抑作嘔的感覺,猛然站起來說要上洗手間。

鏡子的另一頭是父親。他在象牙扁平梳上抹一點椰子油,從左側分髮線往兩旁將略帶灰白的頭髮緩緩向下梳齊,一次次宛如畫家在帆布上一層層堆疊油彩;刮鬍子是另一種儀式,他偏好薄刀片,說每個死角和曲線都顧得到。他緊盯鏡中的自己,表情嚴肅得好像邊刮鬍子邊思考,動作又輕又慢,時間彷彿駐足在他手腕上。年幼的她看得入神,在他敷上爽膚水時小臉湊上前,嚷著也要拍一拍。

客廳經常流洩著音樂,父親興致上來就拉著母親舞一曲。母親那在鏡子前一再嘆息變粗的腰身,此時在父親巨大手掌的握持下,像是恢復未生產前的纖細結實,隨著輕快旋律扭動快轉,看得她目眩神迷,想擠進兩人中間卻被母親輕輕推開,說:「小心絆倒喔。」她雙臂交叉前胸,母親咯咯的浪笑聲掩住她嘟囔「小氣」的那一句。父親瘦高的身材穿上毛呢風衣和灰色貝雷帽,只欠一支菸斗,電影裡的福爾摩斯就活生生跳了出來。難得一次到國小接她放學,她臉上漾著光,拉著他到處炫耀:「我爸來接我耶!」同學們好奇又欣羨的眼神,更勝她屢屢上台領獎時帶來的榮譽感。

父親一年幾乎有半年以上的時間在海外工作,她渴望他在家時可以全家一起出遊,他總推說工作疲累想休息。鄰居小美的爸爸,周末經常帶著一家人去逛街、吃外食。讀資源班的小美,鼻子塌到像是一拳給打扁,眼睛小得只見一條縫,常常講話不清楚,咧嘴笑時還會滴口水,可是小美的爸爸看著女兒的模樣,像是藝術家盯著得意傑作的神情,還不時從褲袋掏出手帕輕輕拭去那嘴角漏出的液體。

在電梯裡瞄到他們的互動,只覺胸口一股鬱氣無處發洩,低頭用腳去輕踢電梯腳底板。父親總是拿街上空氣差、交通紊亂為藉口,某日兩杯威士忌下肚後,嘆口氣:「人多口雜哪。」這當時聽來奇怪的理由,後來才知是唯一的理由。

父親在書房打電腦處理事務,房門經常關著,書桌抽屜都上鎖,她好奇的小手想去打開,總被輕輕拍掉。那日風雨大,母親進去關窗戶,無意間撇見電腦上父親的電子郵件。那張秀麗的面容在冰櫃凍了幾天似地,僵硬冒著寒氣,向來輕手輕腳的人,飯後洗碗砰砰作響。問父親怎麼回事,他板起臉孔說:「大人的私事,小孩別管。」主臥房門後,傳來母親的啜泣聲以及父親低沉的撫慰聲。隔日母親上班前,臉孔抹了厚厚一層妝,兩頰的腮紅卻遮不住蒼白的心情。她拉拉母親的衣袖,雙眼噙著淚,以為是自己哪裡做錯事,母親望著她,嘆口氣:「妳還小,長大再告訴妳。」

外婆在世時,母親大包小包帶著她去東部探望,老人家嶙峋的雙手拉住她,喃喃說可憐的孩子,還以為外婆是說路途遙遠累了她。難得去幾次,多半不歡而散,常聽外婆罵道:「妳這憨囝仔,虧我把妳生得水水的又讀到大專,怎麼不懂得為自己著想?」母親回嘴說這是她的人生她的選擇,自己會負責。晚餐桌上放著一鍋雞湯,是外婆一早宰殺後院的老母雞用慢火熬的,上面厚厚的一層黃油,她以為放涼了,小手好奇想去觸摸卻被高聲喝止。外婆用鐵湯匙攪動燜著高溫的湯汁,黃油散開冒出煙霧,濃郁的肉香搔動她的鼻內絨毛。外婆給她和母親舀上一大碗,又開始叨唸,母親一雙筷子在碗裡撥來撥去,臉色鐵青得難看,突然「啪」一聲放下筷子,回房間把打開的行李箱闔起來,將一疊厚厚的紅包重重丟在餐桌上,在滿臉訝異的外婆回神之前拉著她匆匆離去。她惦記著來不及喝完的那碗雞湯,沒吃到外婆的山豬肉炒蒜苗,也還沒去溪邊採野薑花,頻頻回頭張望,夕陽斜斜灑在土角厝邊,微弱的光線在門外徘徊,不知道外婆會在漆黑的室內坐多久?

 

母女享用下午茶的那一日,她總算長大了。父親之前帶她去通訊行選購新手機,恭賀她學測成績出色。「爸爸這次出國比較久,妳要好好陪媽媽,有什麼事就多連絡,現在通訊很方便,就當爸爸一直在妳身邊。」等待店員結帳之際,父親這麼說,眼睛盯著玻璃櫃裡一支支手機,右手指頭輪流輕敲櫃面,指甲碰擊玻璃發出答、答、答、答的聲音,像是打出幾行沒人看懂的字句。靜默片刻後說:「妳長大後也可以來英國玩。」她用力點點頭,納悶為何父親長年出差,唯獨這次神色特別凝重?

父親遠行的那個夏季,家裡不必開冷氣也是涼颼颼的。原本就愛乾淨的母親,開始每天漂白抹布,才更換不久的床單又拆下來丟入洗衣機,好像上面附著怎麼洗滌都除不掉的污漬。書房架上父親留下的零散書籍旁邊的空位,很快被量販店的清潔劑、沐浴乳、衛生紙等日用品塞滿,而洋芋片和餅乾這類以往被列為管制品的垃圾食物,此時以大包裝的張揚姿態佔據書櫃。說要讓客廳展現新氣象,向家具行訂了沙發,約定的時間送到門口,母親卻還在百貨公司購物;一向以記憶力自豪的人,那陣子竟然兩次出門忘記帶鑰匙,急電將她從友人的聚會中召回開門。

或許母親認為年輕人韌性較佳,一場天搖地動之後,心理重建的防震係數比較高,母女聊著聊著,從「媽媽明天會晚下班,妳自己解決晚餐」可以下一句牽扯到父親不喜歡母親加班,「再晚他都要吃到我親手做的菜。」臉上露出以往見父親在飯桌上大口咀嚼她拿手菜的得意神情。想報名參加資訊營隊,母親說好,還加上兩句:「妳爸的電腦很行,妳得了他的遺傳。」蒙著霧般的雙眸轉向窗外,悠悠望著藍天浮雲。

眼前這個心思神遊他方的女人,什麼時候才會變回她心目中那個超人母親?

「妳女兒學騎腳踏車,不小心掉進水溝,膝蓋流好多血,嚇得我一把抱起她沿路狂奔,攔車送去急診室。」母親摀住胸口,好像還在氣喘吁吁。她記得這事,早忘了疼痛的感覺,在母親懷裡聽到的呼呼風聲卻猶在耳邊。「周末帶她去超市買菜,一轉眼不見人影,叫名字也沒回應,害我緊張得差點要報警。」母親嗔怪的眼神投向她。那日她從廁所悠哉走出,發現母親臉色慘白嘴唇顫抖,一見到她,飛奔過來將她緊緊摟住。父親微笑聽著母女倆的生活點滴,驚險之處配合劇情皺眉搖頭,然後輕拍母親的手,身體順勢攬過來,在額頭親一下,柔聲一句:「辛苦妳了。」她硬擠進他們中間,幼嫩的聲調說:「我也要親親。」父親笑呵呵,一併將她摟緊了。

對於父親的思念,可以藉由網路傳遞到地球的彼端;Skype中不定時出現的影像,深夜的父女空中閒聊,足以讓她帶著微笑入夢。詢問父親何時返台,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手上剛接下新的事業,可能短時間都動不了,「先別告訴妳媽,知道嗎?」他如此再三叮嚀。母親說父親在通訊軟體上總是應付似地回覆:最近怎樣?還好;很忙嗎?有點;何時回台灣?再說;「她」的情況呢?普普……「連傳來的貼圖,表情也看起來行色匆匆。」她靜靜聽著母親的抱怨,手上摺衣服的動作持續進行。如果,像父親以前強調的:每個人都應該保有一些隱私,即使親如家人,也要尊重彼此的隱私權,那麼她也有權利保有心中的小秘密:總算有一天,她不必和母親一起分享父親了。

可是為什麼除了竊喜,心裡還有罪惡感?

高二英文話劇預演前,扮演公主的她,鏡子面前顧盼再三,台詞背得滾瓜爛熟,舉手投足有模有樣,但總覺得少了什麼。趁著母親洗澡,她悄悄拉開梳妝台的抽屜,確定浴室傳來嘩啦啦水聲之後,取出塞在裡頭的水藍色盒子,拿出一條鑲著碎鑽墜子的項鍊,聽說是父親在初識母親不久後贈送的。母親幾次拿出來配戴,姣好面容在那璀璨光芒的照射下顯得特別晶瑩柔美。

正式演出那晚如果戴著這條項鍊,假公主亦可暫時成真呀!

母親看完表演在後台摟著她,笑說興奮地告訴鄰座:演公主的是我女兒喔!她鬆了口氣,慶幸母親的眼光只流連在她通紅的臉上。項鍊偷偷放回了梳妝台,彷彿從來沒有離開過那個角落。十八歲生日那天,母親把這個水藍色盒子放在她掌心說:「恭喜我的女兒長大了。」那哽在她喉嚨的謝謝,怎麼用力都吐出不來。

坐在書桌前發著楞,筆電後方出現一隻小螞蟻,迷路似地左轉右轉,她皺眉伸出食指用指腹去摁壓幾秒,撕半張衛生紙包起來仍進廢紙簍,順勢丟掉那令她羞愧的念頭。那陣子刻意將活動都排在周間白日,幾次中午經過母親公司樓下,打電話上去相約吃飯。周末的時間一起下廚做家事或出門逛街,耐心陪著母親度過那個溽暑下的冰冷時期。唸完大一上學期,發現外地學校有更合她興趣的科系,隔年轉學離開家。

「就當我也是出差一陣子喔!」她這麼笑嘻嘻地安慰表情落寞的母親。

 

人生岔路上選擇一條較少人走的小徑,芝敏預期終究會有這麼一天。初入社會時,擔任技術顧問的義凱來公司洽談業務,她在櫃檯忙著應接電話無暇招呼,他帶著微笑倚在櫃台邊,手中捏著脫下的帽子插在腰際,欣賞名畫般的神情望著她。櫃台放置的文件,一日被心神不寧的她掃落滿地,他進門見狀,立即彎下腰一張張幫忙撿拾,上下頭對齊、正反面歸位,整理好後交給一臉羞紅的她。

彼時交往數年的男友,父母以家世懸殊的理由反對兩人繼續,她的情緒在谷底震盪,有人要找George Chen,她喚出的是John Chen;訪客說要熱茶,端出去的變成熱咖啡。義凱看出昔日開朗的女孩失了魂,有如林間迷路的困惑小鹿,待她收班等在樓下,藉口要感謝她之前的親切接待,邀約共進晚餐。他下榻酒店旁的西餐廳裡,芝敏的一顆心隨著桌上燭台的藍色火焰飄飄忽忽,一支盛開的紅玫瑰插在細頸白瓷瓶內,與她在洗手間匆匆塗上的唇膏色澤爭艷。義凱寬大的左手平放在桌面,食指與中指間夾著水晶杯腳座,順時鐘方向輕輕搖晃杯內紫紅色漿液,修長的指頭柔緩卻又堅定地微微蠕動,幽幽逸出的酒香讓芝敏未飲先醉。

義凱大她一輪,深諳如何慰藉一顆受傷的脆弱心靈。情場上,她在第一回合失去自主權,男友不願為她奮戰,讓她的自信心像那夜夜拭淚的紙巾,一次次丟進垃圾筒。這回她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當愛情的主人。做下決定沒多久,在某次激情過後的平靜時刻,義凱輕撫著她裸露的白皙肩膀,說他在英國有家室。

 

咖啡廳裡的顧客笑語輕盈,愉悅的氣氛卻始終飄不過來這一桌,女兒的那番話讓芝敏胸口給鉛塊重壓般,吞嚥的唾液通過乾涸的喉頭再難下滑,心中千言萬語一句都提上不來。雙手擱置在單人座椅的扶把,那鑲金絲線的布面撫摸起來扎手,更扎進記憶深處。女兒高三上期末在外補習的那一晚,慢動作影片似地在眼前重播。結束異常安靜的晚餐之後,義凱要芝敏到客廳坐下,自己靠著長沙發的另一頭落了座。寬敞的窗戶看得到對面大樓人影幢幢,在燈火明暗交錯的背景中,家家上演著不同的人生劇本。十二月的冷風從窗戶縫隙鑽進來,芝敏套著襪子的腳底感受到一股寒氣,兩腳互相搓揉了幾下。

義凱的右手慢慢來回摩娑沙發把手,想把什麼東西擦掉似地。花草圖案的米白色布面散佈著淡淡污漬,孩子襁褓時的口水、不小心滴到的茶漬、還有好久以前他們在此激情深吻時留下的唇印,都已滲入布面纖維裡。芝敏盯著他那隻厚實大手的動作,有著不祥的預感。

「敏,她生病了,我得回去陪伴。」他終於開了口,眼睛看著地面,一向服貼的頭髮垂落好幾根,才撥上去又掉了下來。

芝敏全身血液猛然沖進腦部,感覺身體虛空得一刺就要消了氣。

「喔,那你回去陪她幾個月,等她好一點再回來吧。」

義凱搖搖頭,宛如頭上有隻蒼蠅想甩開似地。

「恐怕沒那麼快,後續還有電療和化療,她身體會變得很虛弱,我不能放下她不管。」

那你就可以放下我們不管?她睜大雙眼瞪著他,心裡吶喊。

「女兒大了可以陪妳,我想,我應該回她身邊盡點丈夫的責任。」終於轉頭看著她了,可望見他瞳孔裡她那縮得小小的身影,越來越模糊。

「妳還有個孩子,她只有一個人。」他硬梆梆的口吻透露出無可商量的餘地,語氣又突然放柔:「妳一向堅強,不會有問題的。」芝敏鼻頭一陣酸,趕緊用手指按住鼻翼,卻壓抑不了洶湧激動的情緒。

為了這份情感,能不學習堅強嗎?多少個他在地球另一頭的日夜,她必須同時上班又單獨面對孩子成長必經的大病小痛。女兒上幼稚園感染肺炎,她在病房握住她虛弱的小手,看她打了抗生素仍高燒不退,多麼希望那熾熱的火是以數倍的高溫炙燒在她的身上而不是女兒小小的身軀裡;如今她卻因為被迫堅強而受到懲罰!揪緊毛衣的領口,盯著義凱撫摸過的扶手,波濤起伏的情緒退潮之後,腦袋呈現一片荒蕪。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我來找一天把沙發換個布面,髒了,該換個新的花色。」終究還是沒能掌控她的愛情,但至少可以決定她要的布面花色,甚至換掉整套沙發。

 

此時,芝敏怎麼忍心告訴對座的女兒,她的存在可以變成她父親離開的藉口之一?更感到愧疚的是,作母親的人竟然曾經有那麼一秒,但願沒有生下這個孩子!

 

避開母親感傷的眼神,她盯著母親背後牆上一幅抽象畫,五顏六色的濃厚油彩筆觸,橫批直劃再加上大小不一的圓點,沒加框的米色帆布面彷彿承載畫家過重的心情,向右微微傾斜十度。婚後一年多,老公經常背著她滑手機或低聲講電話,加班次數越來越多,夫妻的親密關係宛如冬至過後的溫度日漸下滑。無意間瞥見他匆忙下樓丟垃圾而忘記關閉的電腦messenger頁面,最後幾句是剛剛輸入的:「研究結果一直出不來,幾天沒睡好了。」

一驚,是嗎?是最近公事忙到讓她疏忽老公的情況嗎?「叮」一聲跳出一則回應:「心疼,秀秀。」接著:「親愛的我們一起加油。」緊跟著大大紅色愛心的貼圖,伴隨許多小紅心飄浮上來,發訊者是個鮑伯頭遮住半張白淨的臉、身形微胖的女子。老公進門見她呆立在電腦前,輕咳一聲,洗過手後走過來,關閉銀幕面對她,說在團隊裡一個談得來的夥伴主動對他示好。「她是我工作上的好幫手,了解我的需要。」那理直氣壯的模樣,讓她覺得好像自己才是做錯事的人。

平靜的表面下那種遭受伴侶背叛的震驚與悲痛,感覺像是被大石塊推入深淵一直下墜無盡頭。擔任藥廠研發部門主管的老公,健壯的身軀襯得她小鳥依人,保養得宜的外表看不出年長八歲,在友人聚會場合相識,待她宛如父親呵護女兒,熱戀半年後說要照顧她一輩子。

事後回想,從不過問他的事情,給予百分百的信任與尊重,表現極致的結果或許讓他覺得妻子過於冷淡。說要去外地參加兩天一夜的會議,她僅僅點頭,晚上沒去電查勤。閨密驚呼她對於好人緣的先生太過放心,她淡淡一笑:「我相信他,而且真要有事,怎麼都防不了。」是太有自信、還是知道一切無法強求?她並不確定。但是當職場上的努力被老闆看見,薪資首度超越老公的那一日,她以為他會替她高興,就像父親以前稱讚她的傑出表現那樣拍拍她的頭說好棒。

這番心路歷程,多麼想和母親分享,但是她沒辦法開口;畢竟,像母親「這樣的」女人,如何能體會?

 

接近傍晚,店內幾乎坐滿,櫃台後面的大型咖啡機嘶嘶作響,冒出茫茫霧氣,吐出細流黑濃液體,再陰暗的秘密藏在杯底都足以掩蓋住。微微的送風輕輕攪動室內空氣,把所有的歡樂、悲傷混雜成奇特的氣息,長沙發座椅區,有人猛然爆出笑聲,將芝敏從思緒的漩渦裡拉出來。她調整坐姿,重整情緒,胸口熱呼呼,好久沒有這種被需要的感覺了。

將點心盤推到一旁,挺身向前拉起女兒的手,柔聲說:「媽媽當年做得不夠好,沒有顧及妳的感受,讓妳吃苦了,」捏捏她的手心:「可是我和妳爸都有自己的難處,妳可能沒辦法想像。」那微微顫抖的嗓音,讓她把視線從油畫上抽回來。

老公和那女人,也有自己的難處嗎?媽媽妳為何當年要和爸爸在一起?

「我想也許…也許不久後妳父親會回來,我們再找你們兩人一起好好談一談,或許事情有轉圜的空間也不一定。」母親那懇切真誠的眼神,火炬般灼燒她的雙眸,燙得她想掉淚。

母親打開皮包,掏出一條繡花手帕,輕輕撢去她眼角溢出的液體。

 

(精簡並更名為"出差"後,刊登在一月份84"鹽分地帶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