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03 11:04:06閱寫協會

西服店老闆的新髮型 ◎吳瑞玲

兒子牛仔褲的膝蓋部位磨破了,連日陰雨過後,我拿到菜市場的小小西服店,請認識超過二十年的跛腳老闆幫忙補破洞。

一踏進店門,發現老闆換了新髮型,挑染的咖啡色,就像在他身上灑了金粉,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

跛腳老闆向來不擅長與客人聊天,說話有些結巴,每句話都像急著要結束話題,還經常不自主地眨眼皺眉。這會兒,埋首於縫紉機前的他,抬頭靦腆笑道:「你很久沒來了。」我雖然對老闆的新髮型感到好奇,但少了健談的老闆娘,便忍著沒多問。

老闆娘是我在社區公園運動時認識的,跟我年紀相近,嬌小的身材留著俐落短髮,五官細緻、個性活潑開朗,總是笑瞇瞇地跟顧客談天氣、聊菜譜、話家常。有她在,西服店就有陽光。

工作檯上的老收音機,經常播放著台語老歌。以前,老闆娘總會將空間不大的西服店整理得窗明几淨,玻璃門掛著成串公益彩券,牆上玻璃櫃則是疊放了幾匹西裝布料,還有獨子的許多獎狀。品行端正、成績優異的兒子,是他們夫妻倆最大的安慰,也是最喜歡跟客人聊的話題。

老闆脖子上總是掛著量尺,兩手戴著黑色袖套,客人上門時,拿起粉片在需修要改處畫線做記號,同時說明價錢並約定取件時間。老闆娘有時在前台幫忙,有時在抽油煙機轟轟作響的廚房炒菜,內外兼顧,將已然跟不上流行的西服店打理得生氣盎然,街坊鄰居都喜歡過來光顧。

然而兩年前開始,老闆娘不再天天早起運動;半年後在公園看見她,綁著頭巾、戴起口罩,一個人坐在小葉欖仁樹下的椅子上,靠著椅背,怔怔望向天空,我趨前打招呼,才知她剛做完化療。那是最後一次和老闆娘聊天,再一個月,她便過世了。

老闆娘往生後,西服店的大門不時半掩著,更經常關起門,整間店像一張破了大洞的漁網,辛勤捕撈的漁獲不斷流失。我偶爾在菜市場遇到也來買菜的老闆,打過招呼即匆匆別過,回頭看他扭著身體,一高一低、有氣無力的跛行背影,擔心失去妻子的他如何安穩地繼續前行。

這會兒,我正揣想著老闆換新髮型的各種原因,他倒是主動開口解惑:「喔,我兒子下個月要結婚了,我準備為自己做套好西裝,也順便整理一下亂七八糟的頭髮。」

他說話的神情與昔日不同,不會頻頻眨眼,眉頭也不皺了。「我兒子畢業兩年,現在到竹科上班,即將進門的媳婦是診所藥師,房子也買好了。我太太生前最期待的,就是有一天能看到兒子結婚、抱孫……

一向寡言的老闆,臉上漾起微笑,自己打開了話匣子,不但嘀嘀咕咕聊個不停,還開心地問:「我的新髮型,是不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

我由衷地讚美,並祝福老闆早日做「少年阿公」。走出西服店,雨過天青,亮燦燦的陽光灑落在門口那棵藤蔓彎曲、開滿豔紅花朵的九重葛上,彷彿老闆娘熟悉的笑靨。

(本文刊於2020/04/03 人間福報家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