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見,任性 ◎陳怡如
櫻桃小嘴、頭頂齊眉瀏海造型,自小,我就被街坊稱讚像是「日本娃娃」,母親常開心笑說:「當年妳充當花童收的紅包,支付家裡菜錢綽綽有餘。」
柔順的外貌,加上同年齡小孩玩耍時,我都跟著卡帶裡的李豔秋念誦ㄅㄆㄇ或安靜讀書,外人總以「聽話」、「乖巧」評價我,但其實並那不是真正的我。我羨慕《湯姆歷險記》裡的湯姆,摸黑翻窗與玩伴逃家去冒險,偷偷向月亮仙子許願,希望自己也能擁有湯姆那樣的自由與勇氣,「做自己想做的事」。
升上小五,頭一回聽見自己內心澎湃的任性。那時,男女並坐的中間,仍會用立可白塗上厚厚的界線,但我卻會和男同學相約下課後騎單車競速、揪看廟會、玩水槍。女同學看著我的訝異眼神流露出同情,竊竊私語我應該是父母沒有時間關心的鑰匙兒,才會這麼「沒家教」。
自由自在的快樂,讓我根本不在乎那些眼光和誤解。父母雖然發覺他們的「日本娃娃」變了,但囿於我的課業依舊維持全校前三名,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不過一待國小畢業,便送我去強調「嚴教勤管」的明星國中;不僅如此,周末補習完還得學習禪坐,因為母親相信,那有助於安定女兒的心性。
練習卷填滿了生活,升學壓力讓我變得更加叛逆,也曾故意交白卷,整學期常帶「鴨蛋」回家。最後,是父親的一句話把我拉回現實:「考不上就去補習班重考,直到妳考上理想學校為止。」
幼年坐在書桌前背九九乘法表的惡夢,再度浮現腦海,我可不願將美好的青春浪費在重考班裡。念頭一轉,收起對考試的逆反情緒,開始認真背誦鈉鎂鋁矽的元素周期表。疊高的書本重量結合父親給的壓力,讓我貧弱的聯考實力不再蒼白,漸漸出現色彩。
多年來認分地埋首書桌前,終於擠進指南山下的學府,社團活動、交友等,全部大解禁。月亮仙子不知是允諾或考驗,答應了我小時候的請求:做自己想做的事。大三時,我自己決定參加暑假禪修營。
營隊裡行住坐臥的要求,對國中就開始學習禪坐的我完全不是難題。清晨五點半的東北角海岸,靜闃到只聞浪濤拍岸聲,晨坐結束後,多數同學們不是腳痠腰疼,就是思緒翻騰似白浪,我卻如呼吸般自然開展自己身體;但我的唯一障礙是──吃。
每逢齋飯過堂,胃就咕嚕咕嚕響,提醒著自己仍未飽足。兩天後的午間,我終於忍不住向營隊值星官謊稱身體不適,想藉機悄悄外出。
踏出禪堂,看見一位小麥色肌膚、超短髮的女孩蹲坐在走廊。及膝的短褲與中性裝扮,讓我直覺她是體育系的學生,她聳聳肩笑道:「沒關係,我習慣被這樣認定了。」她說,自己今年剛考上音樂系,被母親強迫來這裡轉換氣質。
夏天的蟬鳴響遍整間寺區,「我們溜去鎮上逛逛,要不要?」連日的飢餓感,誘惑著我大膽提議。舉目相對,不到半晌,兩個人就從後院土牆開溜,一個蹬高一個轉身,就這麼暫別了清靜世界。
沿途錯身而過的砂石車隊,無礙於彼此熱烈的討論。我比畫著待會到鎮上一定得來碗羹麵解饞,但被阻止:「蒜頭的辛辣會有餘味,飲料比較不會留下痕跡。」決定後,我倆踏進柑仔店,拿了各自想要的零食迅速結帳走人,然後在人潮如織的轉運站旁,與那些食物進行一場「不可說、不能說」的私會。
音樂系女生脫口而出:「如果在古代,此刻我們肯定被關在戒律院出不來了。」我定定看著她,零食、音樂系女生、小鎮、湯姆,瞬間,我彷彿理解了自己的任性。
一路從幼稚園循規蹈矩到大學,中間偶有越過紅線的任性舉動,卻每每被拉回人生的安全地帶,翻窗、跳牆,許是自己為掙脫緊箍圈的縮影;但其實,長久以來我所想望的,不過是安住在現實裡身與心的自由。
(本文刊於2019/12/06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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