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一甲子 ◎葉毓蘭
「根據我從警近三十年的經驗……」這句話是1986年,我剛從美國拿到警察行政、社會學雙修碩士回國,開始在中央警官學校教書時的開場白。
當時面對一群專修科學生,他們都是現職警察,除了資績外,還要通過很難的筆試,在官校就讀兩年,才能升任巡官。這班幾乎都比我年長的學生,看著台上的社會學老師,竊竊私語:「价少年,教我們社會學?」然後又聽到我的從警近三十年的說法,更是直接嗆了:「老師,不可能啦!妳才幾歲?騙肖ㄟ!」
「怎麼不可能?我出生在派出所裡,而且從小就跟著主管爸爸住在派出所裡,當爸爸和其他的同仁都出去處理公務時,我至少也算個小小的警察志工,在所裡值班吧!」
這可不是玩笑話。
我的父親是警察,從日據時代起就在他的家鄉宜蘭擔任警察,而且很早就是巡佐,在結婚生子後,幾乎都是擔任派出所主管,而我們一家人也隨著父親的職務調動,住在宜蘭各地派出所的主管宿舍中。
和兄姊們最大的不同是:我出生在派出所裡。我在家中排行老么(第六),前面五個兄姊出生前,媽媽不是被老爸送回和睦路老家,就是送回苗栗外婆家待產,只有我,因為出生前夕大年初九天公生,剛好是父親轄區的大作醮,家家戶戶都辦流水席,也都邀請主管和主管娘光臨,「恁哪不來,我們就不開桌!」我那老實的客家母親信以為真,生怕誤了地方大事,那一天不知道跑了多少家,直到動了胎氣,在次日的清晨,我就由母親自行剪臍帶接生,生在派出所裡。
這段經歷其實也印證了當年的警民關係。當時的警察儼然就是社區領袖,就以我的出生地宜蘭縣警察局進士派出所為例,父親剛派任主管時,地名本是「壯二」,符合吳沙公率漳州人依移墾足跡命名的慣例:頭城、二城、三城、四城……壯一、壯二、壯三……可地方人士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地名叫「壯二」很俗氣,想改個比較響亮的名字,而那時的農村社會,主管又算是少數的「知識分子」,有「喊水會結凍」的實力,所以就由父親主導,將地名改為「凱旋里」,也將派出所從「壯二」改名為「進士」。十幾年前五叔曾經帶我重回出生地,老派出所已經遷建,但是壯二新福宮還在,廟裡的耆老看到和先父長相酷似的五叔,聊起當年的主管,也聊起那個在大拜拜夜出生在派出所裡的小女兒,赫然發現就是面前的葉博士時,「難怪啊,主管會把派出所改名為進士,這在過去不就是中進士了嗎?」
1990年的美國警政哲學
一甲子之前的警察,可以受到民眾的擁戴與信任,代為決定地名,這也是父親終生以他在家鄉的巡佐主管生涯為榮的原因。多年後,當我自己成為警察時,警察的地位早就不可同日而語了。1977年,因為懷疑國民黨作票,桃園中壢警察分局被憤怒的群眾放火燒了,當時還在警官學校就讀的我們,被派往支援,許多同學被暴民追打逃竄,這是我們的從警序幕,當時的警察奉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那時我的父親已經退休,如果父親還在職,一定會認為警察的長官瘋了,怎麼會讓警察挨打挨罵?但是他更不了解,為什麼老百姓會打警察?難道是那裡的警察出了什麼問題?
1990年我再度赴美進修博士,那時的美國警察正颳起一陣東風,羨慕日本、新加坡的治安良好,認為是因為亞洲國家的警察有派出所、有管區警員,讓警察與社區民眾建立一個信任的關係,共同解決社區的問題,提升生活品質。這個時髦的警政哲學叫作「社區警政」,是當時的顯學;我的博士論文就以此為主題,他們所談的新哲學新警政,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老東西了,也是我從小在宜蘭家鄉的派出所裡,看到父親和鄰里互動的一切。
目睹台灣警察一甲子,由父親時的尊榮,到現在警察的辛苦雜役化,再加上退休金新制對退休警消造成的衝擊,心中有很多不忍;但是,在退休金亂改之後,有很多退警走上街頭,為警察權益發聲,甚至參選。最黑暗的時代,通常也是最光明的時代,或許不必等到下個甲子,下個十年警察就會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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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毓蘭,出生於宜蘭的派出所,一生都與警察緊密連結。她是國際知名的警政學者,基層稱她為警察之母,但她卻自稱是「警察之母老虎」,終生為警察權益而戰。
(本文刊於2019/04/15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