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鎖麟囊 ◎張知禮
婚前,母親帶我到銀樓挑嫁妝,她選了一對鏤花金鐲讓我試戴。年輕的我並不喜歡金飾,每見婚禮上新娘子佩戴著黃澄澄的金項鍊、金耳環、金鐲子……著實覺得俗不可耐,暗地發誓等結婚時絕不如此裝扮,我要像歐美時裝雜誌上的新娘那樣清麗高雅,頂多戴一條珍珠項鍊就好。
然而,我沒有拒絕母親的心意,因為我知道「金鐲子」對她的意義。小時後聽廣播劇「鎖麟囊」時,看母親邊聽邊抹眼睛,我猜想她又是因為思親而難過,但不解劇情與鄉愁有何關係,只好怯怯地問:「媽,鎖麟囊是什麼東西啊?」她說以前的女子出嫁時,母親會給女兒一個錦囊,裡頭裝滿金銀珠寶當作嫁粧,外面刺繡精緻漂亮的麒麟,所以叫做「鎖麟囊」。
「為什麼繡的是麒麟呢?」
「中國人說麒麟送子,希望女兒嫁到婆家就生個兒子,好傳宗接代嘛。」
「妳結婚時,姥姥有沒有給妳鎖麟囊?」
「我們那時候已經沒有這個習俗了,姥姥給了我幾件首飾,誰知道後來兵荒馬亂的……」
母親說她在北京與父親論及婚嫁時,姥姥給她的首飾裡最有價值的是一對扭麻花金鐲,因為它們也是姥姥的嫁妝,姥姥還囑咐她以後要留給外孫女當作陪嫁。
因為國共內戰,母親隨父親避難來到台灣,才三十出頭就有了我和兩個妹妹一個弟弟。母親說當時僅靠父親一份收入養家,只能糊口,偏偏幾個孩子體弱多病,冬天寒流來襲,更是輪番感冒無一倖免,捉襟見肘的家用根本無法應付任何意外支出,她只有把從娘家帶出來的微薄財物陸續變賣,姥姥給的金鐲子,也被剪成一段段換成現金,直到我上了高中,母親開始上班,家中環境才逐漸改觀。
結婚當天,母親先幫我戴上鑲有翡翠的金項鍊,說:「這是妳訂婚時婆婆給的,一定要戴上,她看了會開心。」又為我戴上金手鐲:「以後要給女兒當嫁妝噢。」我憋不住眼眶蓄滿的淚水,母親著急地說:「別哭,別哭,粧要弄花了,娘家這麼近,想家隨時可以回來,不像我……」她打住略為哽噎的語氣,拿小毛巾幫我輕輕拭淚。我彷彿明白為什麼新嫁娘要穿金戴銀了,這些首飾都蘊含親人濃濃的關愛及祝福,它們就是如此沉甸甸地要守護著我們一輩子啊!
結婚時是春寒料峭的三月,怕冷的我常穿著套頭毛衣,胸前佩掛翡翠金鍊,一來頗有新婚的喜氣,二來假日回婆家時,婆婆見了確實很高興。一個禮拜天的午後,大夥在客廳裡聊天,婆婆跟我說起翡翠項鍊的故事。原來這條鍊子是婆婆的母親給她的嫁妝,她隨公公來台以後,連著生了三個兒子,三兄弟不但食量大又常生病,公公的薪水根本不夠用,婆婆只得把手頭的細軟陸續出售應急。變賣翡翠鍊子時,她小心翼翼地把翠綠玉片取下留存,金鍊子則剪成幾節分別換現。婆婆說有好幾次手頭拮据,她咬著牙就是沒有賣掉這片翡翠,全靠公公預支薪水挺過去,後來公公逐步升遷,她也謀得教職,生活才好過得多。婆婆望著我:「我沒有女兒,妳是長媳,所以你們結婚時,我就把它重新配上金鍊子給妳,算是傳家之寶吧。」
婆婆跟母親的人生經歷竟然如此相似。在女子受教育尚不普及的年代,小康家庭的閨秀都因著有個開明的父親,幸運地讀了大學、自由戀愛,在民國三十八年隨夫婿先後避難來台,都曾為了家計忍痛變賣她們母親給的陪嫁之物。也都在孩子們年歲較長時,於中年邁入社會工作,改善了全家的經濟。
我終於瞭解,為什麼當年母親一邊聽「鎖麟囊」,一邊拭淚,婆婆也喜歡看電視平劇「鎖麟囊」了。她們在流離困頓時,不得已變賣親娘給的嫁妝以解燃眉之急,卻再也無從睹物思人而黯然神傷。
從婆家回到我們租賃的小屋,我跟先生談起婆婆與母親有眾多接近之處,他頗為同意:「是啊,我也這麼覺得,咱倆是天作之合,門當戶對嘛!」我說他耍貧嘴,他笑道:「跟妳商量一件事,媽說大弟夫妻倆在舊金山,小弟七月也要到德州去留學,以後家裡就剩她跟老爸兩個太冷清,我想搬回家去住,彼此有個照應,妳說好不好?」我心想:「什麼?才新婚就要跟公婆同住,那多不方便、多不自由啊!」望著先生期盼的眼神,我一時無法拒絕,只好撒嬌使出緩兵之計:「我不知道欸,我要問媽看看。」然,我心裡已經知道母親的答案了。
不出所料,母親不但沒有反對而且還頗為贊成,因為我和先生的媒人王阿姨,是我們的老鄰居,也是公公老同事的妻子,王阿姨作媒時就稱讚婆婆不但做事中規中矩,做人也通情達理,母親說她也看得出婆婆與人為善的性格。因此我答應了先生的要求,公婆自然都很高興,然則因著母親的囑咐,我仍不免有些忐忑。
準備搬回婆家之前,母親再三叮嚀為媳之道:「當人家的媳婦不比做女兒,家事要搶著做、說話要慢三分、凡事別太計較、吃虧就是佔便宜,還有……」明知她講得件件有理,我仍有點不耐煩:「哎呀,妳不要一直唸,我都知道啦!」見母親略為不悅,我便唱起劉福助<阿嬤的話>:「做人的媳婦著知道理,晚晚去睏早早起……」母親好笑又好氣的說:「都結婚了還裝小,我看妳要等生了孩子才會長大。」
沒有小孩的生活簡單平順。身為教師的婆婆每天早出早歸,我晨起時,她早已出門,下班返家,餐桌已擺好香噴噴的晚餐。婆婆說我沒有進門以前,家中日常生活就是如此,不需做任何改變,而且:「年輕人睡覺時間比較長,禮拜天想補眠就多睡一會兒,不用急著起床。」我鬆了一口氣,但仍照著母親的吩咐,在假日幫忙料理家務、跟婆婆學做菜,或由先生安排全家至近郊踏青、上館子小吃,日子過得輕鬆愜意。
兒子出生以後,小病不斷,我和先生每天在公司、褓母及醫院間奔忙,精神緊張加上睡眠不足,我變得焦躁易怒,臭臉寡言。婆婆找機會私下勸慰我:「養兒方知父母恩。養育孩子除了愛心,更要有耐心,他這一刻是魔鬼,下一刻就是天使;大人其實是跟小孩一起成長的,好好把握這段時光,以後回想起來,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母親也告訴我不要抱怨現在的勞累操煩,好好珍惜跟兒子相處的點滴,因為等孩子長大時,父母也就老了。她輕嘆一聲:「時間可是不會倒流的」。
三十幾載歲月匆匆流逝,如今兒子與他心愛的女子也要論及婚嫁了。我和先生特地從銀行的保險箱裡取出珍藏的首飾,做為提親的信物。婆婆與母親給我的翡翠項鍊和鏤花金鐲,依然光彩生輝,歷久彌新。
(本文刊載於2018年11月<鹽分地帶文學>77期雙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