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尾巴 心靈修補 7 ◎季季
到了日崧叔診所,診間有個病人,張大著嘴,日崧叔拿手電筒向內底照著說,有發炎哦。見我們來了,他放下手電筒大聲說,「玉華,素桑來了。」說著即從候診處搬隻木椅到旁邊的塌塌米房;「嫂仔,汝有身,坐這卡順勢。」
日崧嬸跪在塌塌米眠床,凝望著左手上的照片,右手白手絹不斷的擦眼角。我脫下木屐,坐在眠床邊看著日崧嬸。她今天穿一領日本衫,白底藍花配深藍腰帶,濃眉底下的大眼睛一閃一閃的,說了「道謝」就把手上的照片舉起來。
「素桑,汝看,足古錐的囝仔呢!」日崧嬸也燒聲了,「自己的囝仔,嘛是救不起來!」
「足可惜啊,」母親說,「買沒藥仔,嘛是無法度啦,唉─!」
日崧嬸垂下手,仍低頭凝望著新民照片,顫著右手一下又一下的擦眼睛。──我一看就知道,那照片也是在西螺景星照相館照的,但新民是孤單一人啊。
「玉華,汝欲卡保重哦。」母親哽咽著說。
日崧嬸彎下腰,雙手趴在塌塌米上,大聲的哭嚎了。
「素桑,攏是為著,戰爭─,為著戰爭,為著彼些兵,咱的囝仔,才無藥仔醫喲…!」
日崧叔走進來,對我母親搖搖頭:
「唉─!這句話,伊已經罵一禮拜了!」
日崧叔走上塌塌米,扶起日崧嬸,讓她平躺下來;「玉華─,」他替她蓋上棉被,輕拍著說,「汝稍睏一下好否? 」
*
過了幾日,父親從西螺中央市場回家途中又遇到了堂弟日崧。父親說,日崧要去西螺一家大醫院,向熟識的醫生朋友私下買些愛睏藥,說玉華攏睏袂去,半暝不時在哭…。
我不知日崧嬸吃了多久的安眠藥。1948年7月15日二妹誕生不久,我的下頦磨破了,父親抱著滴血不止的我跑去日崧叔診所,抹些藥水縫了五針。日崧嬸穿著粉紅色洋裝在診間幫忙,肚子好像也有點大了。
那時,二妹已經滿月,我已學會寫母親的名,也已在學寫「永定」;那是永遠的故鄉之名…。
生命初階,我學會了寫字,領受了「心靈修補」,體會了「肉體縫補」…。第一個疤痕今猶在;那卻不是最後一個啊。
(全文完,原載於2018年5月《鹽分地帶文學》74期,本文為增訂版)
(本文刊於2018/08/15中國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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