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總覺得母親只愛兒子，對我這女兒有些冷淡，她對我批評遠多於鼓勵，甚至故意抹煞我努力得來的好成績，總用挑剔的口氣說：「上次考一百分，這次怎麼只有九十九？」但轉頭間，她會對一旁的哥哥說：「嗯，這次國文考八十分，比上次進步喔，不錯，不錯，這五十元給你，下次再加油。」

只考八十分的哥哥，拿到五十元獎金，得九十九分的我卻只領到責備的眼光，眼睜睜地看著哥哥開心的模樣，我的小小心靈傷得好重，一直以為自己哪裡不夠好，得不到母親的歡心。

帶著傷痕長大的我，對母親的孺慕之情始終沒有得到真正的滿足，和母親之間隔著一條跨不過的鴻溝，即使結婚生子後，在自己小孩面前，是個勇於付出的堅強大人。但一回到娘家，卻永遠是個站在家的邊緣，追逐母親的背影討愛，卻要不到愛、得不到糖的小女孩。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母親自南部打來的電話。

這回，一向氣勢高的母親，說話卻吞吞吐吐，欲語還休。我耐心的誘導與聆聽，終於拼湊出她找我的理由。

父親去參加任教學校的墾丁之旅，為了配合母親的一再叮嚀，到達目的地得報平安，他拿起電話準備打時，卻發現根本不記得家中號碼。情急之下，看到某男同事，剛巧是我們的鄰居，正在和妻子通電話，父親就插嘴請這位同事太太張媽媽，代他轉報平安。

有焦慮症的母親等不到父親來電，已經很不安了，再接到鄰居張媽媽替父親帶來的口訊，更覺莫名其妙。

張媽媽和父親也是同事，經常來我家串門子，更常在母親面前和父親討論教務，母親早就對她心存積怨，這一來更是火上加油。但從不撥弄是非，也鮮少向外人吐苦水的母親，一時找不到人發洩，才撥了電話向我訴說她的委屈。

當時還年輕的我第一次發現，上了年紀的長輩也會忌妒吃醋；更意外發現，外表強勢的母親內心竟如此脆弱、又缺乏自信，同情之心油然而起。

雖然以前在父母的爭戰中，我一向站在父親這一邊，但這次我決定和同為女人的母親站在一條陣線。先誇獎她平日能幹，把父親照顧得太周到，所以父親從不需要跟兒女打電話，也不記得任何電話；再批父親不夠關心母親，應該透過同事想辦法取得家中電話，另外和母親報平安，也順便聊聊旅遊見聞與心情，竟偷懶請另一個女人替他交差了事，讓母親顏面盡失，真是無法原諒。

這一回，我一句好話也不替父親說，結果發現激動的母親逐漸安定下來，不但破涕為笑，反而還主動替父親說項脫罪，說父親就是個不通人情的木頭人，算了。

掛上電話，我紅了眼眶。感謝母親願意在我面前示弱，說出她難以啟齒的情懷，

讓我第一次接近母親表面強勢、內在柔弱的心，讓我終於在母親面前「轉大人」了，我不再是一味討愛的小女孩，而是懂得主動付出愛給母親的大人。

（本文摘錄自蔡怡著，《忘了我是誰》，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