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26 21:38:11閱寫協會

故鄉,中元節印象 ◎郭秀端

暑假裡,最期待的就是中元節這一天。

 

日日在山上協助父母親與旺盛生長野草廝殺的我們,小小心靈幾天前就雀躍著。這一天,不必去果園,只要幫忙母親籌備拜拜物品,下午還能下山到街上遊玩。

 

天色剛剛泛白,我主動提著竹籃走到屋側的菜園摘紫蘇、韮菜、青蔥等;接著來到水槽邊,旋開水龍頭讓水嘩啦啦流著,慢慢地,水滿了,水漫過了水槽,如簾幕般沿著槽邊落到水溝裡。我拿張矮凳坐了下來,開始一葉葉漂洗著剛剛摘自園中的菜蔬。

 

從敞開的廚房房門望進去,可以看見母親忙碌的身影,她站在由紅磚砌成的方形大灶前方,手一起一落地切著砧板上的蕃薯、南瓜,將芋頭刨成絲…。

 

我把洗淨的紫蘇、韭菜、青蔥,立在竹籃裡瀝乾,走進廚房裡。母親已開始調麵糊,不一會,她一手抓起蕃薯片,往麵粉糊裏左右擺動,待蕃薯片兩面裹滿麵糊,再投入燒得嗤嗤作響的油鍋裡,一手拿著一雙長約兩尺的竹筷,不斷往油鍋中翻攪著。待甘薯片、芋絲、南瓜….變成金黃色澤時,再一塊塊夾起,放在旁邊的盤子上。她炸了一種又一種,終於,灶頭上滿滿排列了一盤盤香氣四溢、引人垂涎的食品。

 

中午時分,陽光穿過龍眼樹的濃蔭,在地上投下如蜘蛛網般的樹影。不待母親吩咐,我們已迫不及待把餐桌與灶頭上的瓜果、食品搬到客廳門前屋簷下方的方桌上。這張方桌專為拜拜用的,平時嵌放在客廳神明桌下方,弟妹們已像螞蟻抬著餅乾般的把這張厚重的實木方桌抬到門檻前邊。

 

所有小孩一人一盤,一下子排列整齊,三牲放在前排最中央,前面擺香爐,香爐前三個酒杯,兩側各燃上一支蠟燭。後排逐一是韮菜、蔥段、紫蘇、芋頭、甘藷、蝦片等油炸食品。另外,還有炒米粉、筍湯、米飯、白米、飲料、龍眼、柚子、西瓜...擺不下的,再搬來兩條長板凳並排放置。方桌前方另置放一張小凳子,上面擺一盆清水,一條全新毛巾鋪展在臉盆上。

 

全部就緒後,母親打開酒壺,倒第一回酒。她雙眼微闔,手持線香,朝外虔誠敬拜,口裡喃喃唸著敬禱詞。陽光照在她線條柔和的臉頰上,我急不可耐的心,漸漸感到安適寧定。母親把手中的線香一一插在每樣供品上,倒第二回酒。線香燃燒約二分之ㄧ時,母親再斟第三回酒;線香即將燃盡,母親一聲吆喝,我們急急忙忙把金鼎移至埕中央,劃開火柴,依序投入金紙、銀紙、更衣等,一縷縷裊 裊騰騰的黑煙散在風中。母親再次雙手合十,拿起一杯酒順時鐘方向繞灑金鼎一圈,另兩杯倒回酒壺。

 

收拾好祭品,母親稍微熱過,讓我們大快朵頤,之後便與約好的幾位孩童結伴下山。一路三步作兩步走,蹦蹦跳跳進入街上。平時午後人潮三三兩兩的街上,此時變成人擠人,許許多多同學,同班的,不同班的,認識的與不認識的全出現了,大家開口的第一句話都是:「你看到幾柱了?

 

在我的家鄉嘉義梅山,中元節是個非常重要的日子,早在前一年農曆三月三日玄天上帝生辰那天,鄉里的信仰中心玉虛宮,就擲筊決定次年中元節爐主,再由爐主選定六位頭家共同承辦七月半「排大柱」事宜。

 

排大柱似普渡建醮,除了招待好兄弟飽餐一頓,祈求保佑諸事大吉外,也是一種財力大展現,集豐盛與民間藝術之大成。

 

共有七處排大柱,在不同街道上。有的設在爐主或頭家家中,有的向其他鄉民租借寬深的店鋪。房間最中央放置著一長列桌子,各種牲醴、水果擺上近百盤,上面插著點燃的香與盛讚中元的三角形旗子,黃的,綠的,紅的顏色。尚有南瓜雕成的燈,有的如灰姑娘的南瓜馬車,有的如萬聖節的南瓜燈,不同的鏤空花樣透出不同的巧趣;一朵朵嬌豔的玫瑰,那是小玉瓜或小西瓜雕成的,綠色的皮留一部份做花萼,黃色、紅色果肉雕成重重疊疊的花瓣,煞是賞心悅目。鳳梨和胡蘿蔔組合成一隻趾高氣揚的公雞,旁邊是一隻母雞帶著一窩粉嫩嫩的小雞,小雞是麵粉團揉成的,栩栩如生的樣子,讓我從她們身邊經過時,彷彿聽見嘰嘰喳喳的聲音。

 

沿著牆邊,排列著一簍簍如尖塔的食品,有香煙、米粉、肉粽、魚乾、香蕉、龍眼、柚子...等。最引人注目的是電動花燈,通常取材自民間故事或俠義小說,如目蓮救母、八仙過海、三藏取經、三顧茅廬等,這些歷史、傳奇走出來的人物,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高高頂著天花板,隨著音樂旋律規律地緩緩舞動,常常讓我目眩神馳,忘了移動腳步。

 

看似大同小異的大柱,卻是暗中較勁,機鋒就藏在那些藝術品一般的蔬菜雕刻與電動花燈裡,比奇,比美,比大,比像,比生動…。我們像是參加尋寶遊戲一般,在街上東奔西跑,非把每一處大柱都詳詳細細看過不可。

 

人群逐漸散去,才驚覺夜已深沉,趕緊拿著手電筒或火把回家。走過一座座山頭(傳說有穿白衣的女鬼飄浮在森林裡),一片片芒花搖曳的草原(村民曾看見無頭會走路的狗),到達貓頭鷹出沒的林子(阿媽說,貓頭鷹是死貓吊樹頭變成的),接著回到了村子。心裡滿滿是節慶溫熱的光輝,根本忘記害怕,害怕農曆七月是鬼門關大開,眾鬼活躍人間的季節。

 

「七月半」,傳統習俗中,是個可怕、不祥,有著百般禁忌的節日,年少的我,卻覺得它雖帶有詭異色彩,卻不失寬厚、友誼、溫馨,比起任何節慶都富有意義。

 

十五歲那年,我離開家鄉出外求學,接著在外地工作,走入婚姻。年復一年,我回故鄉的次數愈來愈少,對故鄉及中元節的懷念卻與日俱增,有一天在台北街頭,遇到留在家鄉就業的同學,我問:「七月半還有排大柱嗎?

 

「有啊,但現在七柱巳經不像以前分佈在不同的街道,全部集中在玉虛宮廟埕,規模小很多,看的人也少了,好懷念以前,大家在街上逛來逛去,充滿樂趣。」

 

剎那間,一種歲月不復返,人事已非的悵然襲上心頭。

(本文刊於2017/09/04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