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16 11:25:07閱寫協會

小物牽情 ◎蔡怡


圖/徐至宏

年關將至,我和外子帶著母親喜歡的鮮花、水果,父親喜歡的烤鴨、水餃到山上去祭拜,在只有九度的寒風裡,向他們的遺照鞠躬,獻上永存的思念與感恩。

回到家,把父母遺照擺回客房小桌上。母親去世後,我接失智父親在這間客房住過五年半,衣櫥裡曾經吊掛著父親的棉襖、毛衣、長褲、外套等,現在亂糟糟地堆著棉被、枕套。我望著衣櫥,順手收拾一番,沒想到在衣櫥底層角落,發現一個棕色小本子,封面寫著中華民國八十六年,某天然氣公司敬贈。

我好奇地打開,全是父親的筆跡,原來是他的筆記本與通訊錄。一股汩汩暖流自心底湧起。這小物隨著父親搬來我家而留下,在衣櫥裡度著漫漫歲月,默默等待被發現。

我如獲至寶般翻閱,感覺時光倒流,移居天堂已六年的父親,繞過歲月迴廊,轉頭和我訴說他遺落人間的故事。欲傾聽的念頭在我內心譁然奔放。這小物像一座橋,重新接起了天上、人間,又如失落的珍珠,串起二十年前父親的人生。

父親的字體瘦長,是藤蘿,彎彎曲曲,柔軟溫暖,就像他的為人,毫無重量,又無壓力,但輕輕搭在你手上,攀在你心頭,卻怎麼撥都撥不掉。

「八十五年十一月二日從岡山搬入台北新家。」

父親在這記事本的第一頁右上角,用一行小字補記他人生的一件大事。

別看父親個性柔弱,是人人口中好說話、好脾氣的人,但要他從岡山老家搬來台北,可是費了三個兒女加母親大半年的遊說。

岡山的家有前院、後院,有母親的玫瑰、水仙,有父親的印度櫻桃和小黃狗。兩廳、三臥,加擴建的大廚房裡,有三十六年他們的人生,有父親腳踏車可以涵蓋的廣大活動範圍。彼時,我為了就近照顧,要父親放棄這一切,搬入台北權狀只有28坪的大樓公寓,沒多想這對在農村裡長大,走過大江大海、喜好自由空間的父親,是多痛的抉擇。

小物記錄父親搬來台北第一年的新生活,其中沒有失落、抱怨,只寫:買米、菜、水果、蛋,720元,教堂奉獻1000元,房租5000元……我再往下看,找到他不抱怨的原因。原來父親每三個月要回岡山一趟,付錢給替我們澆花、打掃的張媽媽,還要處理一些留在岡山的雜務。他寫:付張太太2000元,老李女兒結婚禮金1000元,來回火車車資650元……

我揣測父親每次坐車南下的心情,一定充滿愉悅。但民國九十年那次應除外。彼時,政府已收回岡山的家,且通知將被拆除改建,要我們做最後一次的打包清理。

我以為母親會和父親一起南下探望故居最後一眼,但母親病懨懨地斜歪在床上說,沒體力也沒心情回去。

我向公司請了兩天假,陪八十出頭的父親南下,也想看看自己從小學五年級住到研究所、出國、從美國回台探親時的娘家,對它做最後的巡禮與致敬。

家並未空,許多大件家具都在,因為老舊,也因為搬不進台北父母的小公寓裡,只有留下。書架上站著一排父親當年在重慶中央大學讀的書,以前父親喜歡隨手翻閱,訴說當年日軍轟炸下,點油燈苦讀的情境。

父親對著書輕聲說:「帶不動了,就不要了吧。」

同樣的書架上還有我讀台大中文系的書,《中國戲曲史》、《元明清曲選》、《詞選》……書裡有好多我大二、大三上課的註記、心得,我捨不得丟,將它們一一放進我的行李箱。

或許,我要等到父親的年齡,才捨得跟它們揮手說再見。

最後我們去和以前老鄰居陳伯伯、媽媽說再見。我們從東港搬來岡山的第一天,陳媽媽熱情邀約我們去她家吃飯,還開玩笑說我們三兄妹的名字,聽起來很像菜皮、菜葉、菜湯。當時十一歲的我,覺得陳媽媽好陽光、好幽默。但歲月似乎是件沉重的外衣,將眼前的陳媽媽壓得背駝、髮蒼,眼神渙散。她替我們倒茶時,手抖抖顫顫,差點灑出來。

回台北的火車上,父親一路沉默。我知道他從此不再有回岡山的理由了。

「三月一日在榮總打結石,出院後住女兒家休養。」

看著父親二十年前親手寫下「女兒」二字,我心裡有股莫名的酸甜。不知父親在記錄此事的當下,想著有女兒照顧,是否有些許溫馨幸福之感?

「準備仲豪生日2000元。」

仲豪是我兒子,民國八十六年,兒子在美國念大四,寒暑假才回台。

兒子在美國出生長大到十三歲半,得悉他父親因工作關係,全家要搬離密西根到台灣住,他不捨朋友而眼淚直流。我緊緊摟住和我心屬不同國家的他,暫將自己衣錦還鄉,雀躍不已的心情暗藏心底,努力安撫。事後悄悄和先生商量,我和兒子多留密西根半年,以便我修完博士未竟學分,讓兒子調適遠離熟悉環境的恐慌。

後來兒子轉念台北美國學校,度過寂寞孤獨的八年級下學期。一年多後,他有了新朋友,主動向他父親請求:「我喜歡台北,您可別再調往其他國家了。」我那顆為他糾結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兒子去密西根念大學後,找回他小時最好的朋友們。從此他長住美國,反而台灣的美食,成了他長串的鄉愁。

「六月十九日,看著他長大的小嵐小學畢業了。」

哥哥的兒子小嵐是父親唯一內孫,父母曾經撫養照顧過他好幾年,情分不同。畢業是喜事,但驪歌輕唱也意味著別離。就在這個暑假,哥哥全家移民美國。父母的依依顧盼,無法牽絆年輕人飛雲待發,迎接新世界的腳步。就如當年,我為愛遠走天涯,從不知道父親曾關在房內哭了好幾天。多少個物換星移之後,弟弟才在某個聊天夜,不經意地提起。我緊握父親的手,流愧疚的淚,但彼時父親迷航時空已久,只對我展開無邪的笑顏。

父親臨終前小嵐從美國趕回來,在他耳畔說再見。昏睡病榻多日的父親,突然張開眼,滔滔不絕地對著小嵐訴說人生大道理。這是父親生前最後一次說話,句句深刻。雖說父親靈魂早已遠去,這臨終一瞥,似乎比誰都更清醒。

小物的後面是通訊錄,父親在我的地址欄位,一改再改,從陽明山、天母,改成現在我的住址。看來這記事本雖然開始於民國八十六年,但父親一直帶在身邊,隨時更正。只是他沒更正自己的地址,還停留在和母親住的最後一個家,台北內湖。

母親去世後,我將父親搬來我家,但卻搬不動他的心了。

我一頁一頁地翻閱小物,讓自己停留在二十年前的真實。嘴角笑著,眼眶濕著。這才知道,父親雖走了六年,我還是沒準備好和他說再見。

                      (本文刊於2017/05/16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