醃瓜的滋味 ◎賴翠玲
父親從市場買了四斤小黃瓜回家。他喜歡吃醃瓜,母親擔心市售罐頭醬瓜太鹹或用料不佳,於是自製,沒看食譜,完全發揮巧思,一次做好幾瓶冰鎮起來,讓父親當做小菜配飯。買回來的小黃瓜,她一遍又一遍地刷洗,切塊、搓鹽、去鹹、加紫蘇葉和少許醬油和冰糖,站在爐子前,盯著文火煮沸片刻,然後關火,放涼。儘管手痠了、腳軟了,她還是堅持每一個步驟都不可省。
父親接著小心翼翼地將小黃瓜舀入洗淨風乾的玻璃罐裡,填得滿滿的,再用力扭緊瓶蓋,最後寫一張「賴家特製小黃瓜」的標籤貼在瓶身,這商標更勝金蘭、青葉、李錦記等等名譽老牌的價值。這是他的私房菜,老婆特地為他調製的愛心料理。子女們回去,若心情好、或者我們有特殊良好表現,他會賞我們一罐,還特別叮嚀:「這是外面吃不到的喔!」
一小碟醃瓜放在餐桌上最靠近父親的地方,即使面前已擺著山珍海味,父親的筷子還是先朝著它下箸。醃瓜不僅是他下飯的好搭檔,還具有更深一層的意義,那是他和母親婚後被迫分居兩地的無奈情懷與深情思念。
新婚的一對戀人,無法一起上台北打拚生活,因為在祖父母的要求下,母親留在三義務農的祖父家中煮飯、洗衣、打掃。早年的台灣鄉下,生養孩子是為了長大可以分攤家計,娶媳婦是為了協助家務。
婚前,母親原本是一個中壢市街上的活潑少女,家裡開著百貨行,常跟著外公北上到大稻埕採購批貨,過著吃香喝辣、優渥自在的日子;不料婚後迫於形勢,必須留守鄉間受苦,天天挑水、餵豬、到河邊洗滌堆積如山的髒臭衣服。
「婆婆晚上還要跟我睡(習俗上不能讓新婚者獨眠),我想哭都沒辦法,壓力大到半夜常常流鼻血,他都不知道。」母親在餐桌上敘述這一段往事時,哀怨的眼神如飛鏢般射向父親,他嘴裡正咬著醃瓜,滿口的食糜尷尬地卡在嘴裡不知如何是好。這一段新婚卻隻身在陌生環境中吃苦受難的經歷,有如母親鍾愛的一本小說中的某一章節,一再地在我們面前翻閱朗讀。
父親此時多半緘默無語,任母親發洩那綿綿春雨般似無盡頭的情緒。偶爾才無奈地低聲解釋:「沒辦法呀!以前的父母窮,都希望子女在外工作寄錢回家。」
在母親口中「狠心」把她丟在鄉下的父親,婚後仍持續著羅漢腳般的孤獨生活,在大城市裡認真工作,早出晚歸,下班後回到冷清的單身宿舍,沒有娛樂、從不享受,只留吃飯和剃頭的費用,把大部分的薪水託人帶回老家。歸鄉路遙,車資昂貴,他只能一個月回去一趟,然後為委屈的妻子帶一個她思念許久的日式便當,裡頭有爽口清脆的醃瓜。
唯一能表達他疼惜之情的珍貴便當,不能讓父母或其他兄長妯娌發現,於是小倆口躲在房間內,趁著夜晚客廳牆上老鐘噹噹噹噹敲響的時候,配合那節奏咬著會發出ㄎㄎㄎㄎ聲響的醃瓜,看著對方小心咬著醃瓜的緊張模樣,噗哧笑了出來,床邊幽暗的油燈,卻也照出彼此眼中閃動的淚光,心中酸甜又苦澀的複雜滋味,像那被迫分離的時光醃漬在醬瓜汁裡,永誌難忘……
(本文刊於2017/04/02自由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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