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決定 ◎王慧綺
小三時,教音樂的官老師是大陸來台的流亡學生。他在課堂上,為我們演奏舒伯特的《小夜曲》及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曲》。老師陶醉拉琴的神情及婉轉優美的琴聲,讓我體會繞梁三日之美。
那年,中山堂舉辦台北市的小學演藝會,官老師是籌辦者,他編製《包公審石頭》的歌劇,同時也在學校大禮堂招考女主角。老師說我的歌聲嘹亮、音色獨特,選我擔綱「賣油條女孩」的角色。
我從小愛唱歌,聽阿嬤說,我兩歲半第一次跟父親進電影院,那時電影一開場觀眾都要起立唱國歌,在回家的路上我已會哼唱國歌了;母親教唱日本歌、台語歌,我也都快速學會。
官老師發覺我有聲樂潛力,日後常利用午休時間教我唱歌技巧及樂理,但母親知道後不准我再去唱歌。老師為此特別登門拜訪,要求母親讓我習唱,他一再聲明,這不是歌手的訓練,是聲樂的陶冶,然而母親僅冷冷地回說:「我女兒要念書,不走唱歌的路。」
自我懂事以來,父母早已不睦。每當父親暴怒,母親總是安靜地重複摺疊櫃內的衣物,不敢反抗;因此當時年幼的我,不了解母親為何「敢」在音樂老師面前堅定地拒絕。直至年長,才了解母親出身於大家庭,環境鍛 練她委屈求全的順從個性,只因為對我有著深切期望,才有勇氣斷然拒絕老師,替我決定了她認為比較好的未來。
考上初中後,為了升學考試日日忙碌,我仍然依照學校安排,參加校外「天倫歌」與「熱血滔滔」的獨唱比賽,為校奪名次,高中時還參加合唱團到嘉義比賽。唱歌,一直陪伴我成長。
高一時,家中經濟困難,為減輕家庭負擔,我由省女轉入商職夜間部就學。或許是我神情落寞不再唱歌,或許是我無意練習商職的珠算,讓父親憂心,有一天,父親帶回一部哥倫比亞品牌的心形、橘色唱片機送給我,並在隔日下班後,帶我到他上班處所,指著他的座位說:「全家的生計,就是倚靠這個小職位、小桌子而來。」
十七歲的我,這下才真正了解,所謂的「生計」原來是全家每月的開銷,讓我十分震撼。返家後,開始認真演練珠算,並以打游擊的方式,在父親就職的公司裡為請產假的女性員工代班。歌唱從此與我絕緣,我將它緊緊藏在內心深處。
二十五年前(西元一九九二年),外子與我到德國探望完成電機博士學位的小弟,順道遊覽萊因河。當遊船的擴音器傳來熟悉、悠揚動人的「羅蕾萊」(Lorelei Song)歌聲時,方知已經接近羅蕾萊礁石了,船上的遊客們不約而同地以各國語言,各自在甲板上忘情地唱和。
哦,原來這裡就是官老師教唱的德國民歌〈羅蕾萊之歌〉的發源地!那滿載美好回憶的童年,隨著「羅蕾萊」,瞬間呈現在我淚眼婆娑的眼前,我敞開歌喉與眾人齊聲歡唱……
退休後,友人介紹我參加歌唱班,向教唱卡拉OK的老師習歌。我想藉由練唱,尋回那遺失已久的嘹亮歌聲,無奈幾經嘗試,原本高亢的美音,經過歲月的無情淘洗,已然轉變成中音,而我對歌唱的興致也遠不如少年時。我終於明白母親當年為我決定升學之路是正確的,媽媽,謝謝您。
(本文刊於2017/03/03人間福報「悅讀人生」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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