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沒忘記的 ◎黃珠芬
「你去睡覺啦!」露露粗著嗓子,操著濃濃的印尼腔對父親吼著。一向在家是大老爺、在公司是威嚴主管的父親,竟然溫馴如小貓,蹣跚著步伐,扶著牆壁,遵令走進臥室。
我不常在家,伺候失智老人的工作一點也插不上手,定格在沙發上,看著爸爸佝僂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我的眼淚在眼眶打轉。
父親在我的人生中常給我一些指導,但他很少談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情。直到九十歲,他第一次說出二二八那天,他是怎麼躲在銀行分行的閣樓一整天,聽到街上槍聲亂作,營業廳裡有人衝入開槍。躲到晚上,總行的公務車到各分行去巡,他才敢跟車回家。
他幾乎沒有提過自己的父親,我們也從未見過早逝的阿公。阿公的事蹟,在父親九十歲以後陸陸續續從他腦海深處的資料庫流了出來。他說阿公抽鴉片,被日本人抓去戒勒所關,是他去接回來的。家裡窮困,阿公親吸毒,鬱悶時會打阿嬤,這樣的事,深鎖在他記憶庫裏,九十歲以後,開始不停重複播放。父親是獨子,十六歲輟學工作養一大家子,為了多賺一些錢,還遠赴汕頭工作。他年輕時就是擔子沉重的一家之主,是不是某種情結讓他選擇性的忘記一些事情?
有時他提起自己母親偏袒大女兒,桃園老家的房子被大姐夫半騙半哄,以很少的錢過戶去。「昨晚,我大姐夫還敢來找我呢!」好幾次他這樣告訴我。其實姑丈早在二十多年前已去世。隔天,他又指責我們:「老家的房子你們都不去看看啊?你們就任它這麼鎖著不管?」爸爸搬來台北已六十多年,老家早已廉價賣給大姑了。我在他過世後,發現六十年前那張買賣契約一直壓在抽屜的最下面。
九十多歲,他鮮活了一些舊事,卻記不住新的事。家族裡的新成員,例如孫媳婦、曾孫,他一問再問,轉身就忘了那是誰。所幸他還認得自己的四個兒女,他們的配偶和八個孫子。我長居國外,一年只回來兩三次,他沒忘記我。但是,他卻不認得自己的妻子。
母親小父親七歲,一向是貼心照顧丈夫的好太太。但是她八十歲後,身體日漸衰弱,無法接受自己不再美麗健康,憂鬱易怒,耳朵全聾,最後終日臥床,活在無聲昏暗的世界。家裡請了兩個外勞照顧兩個老人。
父親看到坐在輪椅,頭髮蒼白,眼光晦暗的老伴,很慈愛地說:「放心,我會照顧妳的。」我有點不解,這不是父親平常說話的口吻。他回頭對我說:「那是我媽媽,我一定要照顧她。」「爸,你搞錯了,那是我的媽媽,你的太太耶。」我糾正他。多糾正幾次後,他發脾氣了:「不對的事,不要亂講。」
二○一○年五月八日,父親進入彌留狀態,家族大大小小十多人在醫院加護病房守了一夜,到清晨情況緩和下來,眾人回家休息。留在家裡的外勞露露告訴我們:「昨晚阿公有回來耶!我聞到他的味道。」我們一群最親的人在醫院陪他,他卻回家找每天照顧他的露露?
隔天,又是半夜,加護病房來電話,一群人再度奔進醫院。這一夜,我們沒能留住父親。二十天後,媽媽也走了。他們兩人結褵七十年,從不分離,爸爸後來幾年雖認不得自己的妻子,但是最後沒有忘記帶她走。我想五月八日那晚,他不是回家找露露,應該是回家看他的妻子吧!
(本文刊於2017/02/19人間福報「生命書寫」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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