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習慣這樣吃柳丁。常常在廚房挑兩個隨便切切，就著水槽唏哩呼嚕吃了起來，順便把果皮往旁邊廚餘桶丟，沒兩下就解決了。

　給男生們喝，就得榨汁。晚餐後，機器嗡哼聲斷斷續續響了很久，一口氣壓了二十來個，一千多多西西。金黃色帶些果粒的汁液裝在玻璃瓶中，煞是好看。這些果汁是要給心愛的四個男人喝的，期待他們每日活力有朝氣。那位大男人分配得最多，將近五百西西。

　他斜坐在客廳沙發上，一口氣喝下，順手還了杯子，連一聲謝都沒有，他沒這個習慣。另外三杯擺在餐桌上，扯開嗓門喊三個小男生。雙胞胎兄弟你推我擠的從房間跑出來，不安份的坐上餐椅，邊喝邊嬉鬧，不一會功夫，就又一溜煙回房去。老大離不開電動，也不愛吃水果，始終沒出來。

　她收拾完廚房，敲敲房門端進去，兒子連頭也不轉一下，繼續奮戰。杯子通常是隔天孩子上學後她才去房間拿出來。

　經過若干年，在她串出無數條金項鍊後，流動的時光和維他命C注入生命，換轉成大塊頭的個兒，展翅高飛出越來越小的房間了。 

　兒子考上私立高中，規定住校。有時候想他想得厲害，等不及周末兒子返家，便開車去宿舍看他。她掐準時間，一過八點鐘，趕緊壓出一杯五百西西的柳丁汁，以便趕上學校晚自習結束後那唯一自由活動的十分鐘。車子彎來繞去在黯淡燈光的鄉間小路上，她只擔心維他命C流失在夜色中。

　孩子過得並不快樂，硬被壓下來的叛逆因子，著實讓他消沉了好一陣子。除了要適應新環境的一切：嗑不完的參考書，不可以經過女生的教室，不可以在午休去操場打球，不可以攜帶……，尤其要和來自不同成長背景的一大群同學日夜相處在一起，讓他覺得靈魂要出竅了。想念國中時期和同學們下課一起回家的輕鬆時刻令他焦躁。

　當他避開同學，從操場黑暗的角落邊出現，挺拔的身影似乎矮了半截，她一時竟然無法辨別是不是兒子。一向不多話的大男孩，口中蹦出來的字語讓時間走慢了。看兒子大口喝下的暢快神情似乎稍稍舒緩鬱卒的情緒。對她，這，就夠了。

　拎著空杯子，互道再見，沒有擁抱。看他消失在操場的另一頭，黑夜，掩沒了年輕的身影，同時，飆出了她的淚。 

　好久不見，他說想回來看看。

　食量不大的他今晚吃得特別香。看來三餐都在外頭吃的滋味怎麼說都不比家常菜合胃口。這會，他吃飽喝足癱在客廳沙發上，盯著新聞政論節目。老位子，老姿勢，老習慣，一點都沒變。她照例在廚房收拾善後，正如這些日子來她是那麼習慣地收拾他製造出來的麻煩。為什麼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呆立在流理檯旁，望著嗡哼嗡哼作響的果汁機，裡頭切碎打爛的豈止是生活秩序而已。她天天喝下的這一大杯生命劑難道是要自己為了他越來越堅強？酸甜的果汁中混雜著些濾不掉的纖維，一如他在她的生命中。

　走到客廳，遞上果汁。他，習慣的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下五百西西。望著那空了的杯，突然，她跌坐在沙發，哭了起來。

                                   （本文刊於2016/12/11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