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雪隧 ◎翁淑秋
星期六,孩子們都出去了。她待在家裡獨自掙扎,今天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即將到期,她很想趕快看完,但書上的文字彷彿是開往宜蘭雪山隧道一輛又一輛的巴士,塞在裡面,怎麼樣都讀不下去。
過了中午,還是出門了。到台北市府轉運站,坐上首都客運。發現斜前方的一位中年婦人,上車不久後開始啜泣。
素顏的她頭髮凌亂,深藍灰連帽外套隨意披在身上,袖子擺盪在不知所措中。刻意隱忍的哭聲,聽起來如開水即將燒開,笛聲未響前的悶悶聲。是擔心父母的健康?還是婚姻出了問題?或是孩子的離經叛道讓她無法平心靜氣?說不定最近股市大跌賠光了積蓄而陷入經濟困境?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她彷彿看見當年的自己。
車子通過雪隧,即將到達礁溪,她的心在一波波的稻浪間起伏。那方小小天地擠滿了溫泉旅店,要不是他和女友在這裡過夜出了事,差點鬧出人命,招來警察,她也不會知道這個溫泉鄉就是藏著一籮筐秘密的溫柔鄉。
他說要去高雄出差,順便和客戶打小白球,但怎會在礁溪的汽車旅館和來路不明女子雙雙一氧化碳中毒,緊急送醫?警察依據車號輾轉查到車主家裡電話,來電要確認身上沒穿任何衣服的人的身分。
被送進加護病房的他,已無法對關心他的人有任何解釋:那個女人是誰?為何床邊有散落的藥丸和一地的穢物?未拔出的汽車鑰匙和未熄火的引擎,是怎麼一回事?深夜在警局做筆錄的她,望著警察拍下來的一張張現場照片,數不清的問號勾得她頭皮發麻,卻還得試著冷靜回答一個又一個的問題。
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就像從台北趕來宜蘭必須經過一個接一個的山洞,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想著想著,呼吸越來越急促。她極欲掙脫鎖在山洞裡的不堪和糾葛,讓巴士穿過蘭陽平原,平靜駛向他在宜蘭的老家。
還好有老家讓他棲身,省了不少生活費。自從十幾年前他父母相繼過世,殘破的老屋更加頹敗。上了樓,地板上一層灰,趕忙穿上拖鞋。客廳一旁的小茶几堆了幾碗未開封的泡麵,幾瓶礦泉水。愛泡茶的他,屋裡竟然連個熱水瓶都沒有。半掩著門的主臥室,裡面KING SIZE的雙人床正窺視過來。三十年前,這屋這床可是新婚那幾天纏綿的地方。她迅速移開目光,眼角瞄到窄小的陽台曬了幾件已乾得皺巴巴的衣褲。
倆人就這麼在客廳面對面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那份相處多年的熟悉和陌生,逐漸纏結出一團不安的毛線球,將她一圈圈纏繞。短短幾個月,他白髮又多了許多,但她再也不用幫他染頭髮和燙衣服了。
逼近的窒息感讓她即刻起身告別,是該回去了。這位曾經讓她憤懣到無法進食,兩個月掉了六公斤,連摑他耳光的力氣都使不出來的男人,無論如何都不能放在心裡了。
「回到家打個電話說一聲,讓我安心。」他說。
都離婚了,還來這一套?
不爭氣的淚水隨天色黯然滾落,路燈下隱約看到他眼神的一絲悔意。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飆出的淚珠隨車速牽纏,閃爍在隧道盞盞壁燈間。
今晚,又是一個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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