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一篇四十年前的文章 ◎張曉風
2015年11月,台北市,細雨霏霏,我去赴宴。是一場既喜悅又悲傷的午宴。
邀宴的主人是黃教授,她退休前曾任教東吳大學經濟系,邀宴的理由是想讓我跟她遠從天津來台的姪孫見面。說得更正確一點,是她去世四十年的亡夫的姪孫。
說是「姪孫」輩,其實年紀也只差五歲。至於「黃教授」,也是「官方說法」,我們其實是1958年一同進入大學的同學,後來,一起做了助教,並且住在同一間寢室裡,所以一直叫她「小寶」。如今,見了面,也照樣喊她「小寶」。這一喊已經喊了57年,以後,只要活著,想必也會照這個喊法喊下去。
宴席設在紅豆食府,是一家好餐廳,菜做得素雅家常而又美味,遠方的客人叫杜競武,他是我老友杜奎英的大哥杜荀若的孫子,老友逝世已四十年,他前來拜望杜奎英的妻子黃教授。他叫黃教授為叔祖母,我好像也順便升了格。至於他要求見我一面,是因為──照他說──讀了我寫他三老爺(杜公)那篇〈半局〉(「三老爺」是我的翻譯,其實是指「三爺爺」,但正確的原文卻是「老爺」,有些地方語言中,「老」指「么」,排行老么,則稱「老叔」或「老爺」),深為其中活靈活現的描述感動。
「活靈活現?哈!」我笑起來,「你見過你三老爺嗎?你哪一年生的呀?就算見過,你能記得嗎?」
他也笑起來。
「理論上見過,」他說,「我1946出生,那時候三老爺住我們家,他一定見過我,我卻不記得他……他的行事風格嘛,其實我都是聽家裡人說的……。」
也許DNA是有道理的,他說話的聲口和神采也和當年杜公有那麼一分神似。但也許是少年時候因有台灣背景,受過許多痛苦折磨,也或許是因為他比當年的杜公年紀大,他看來比較約斂自制,沒有杜公那種飛揚跋扈。但已足以令我在席間悄然一思故人一神傷了。
印尼有個島,島民有個奇怪的風俗,那就是在人死後幾年,又把死人從地底下一再刨出來,打扮一番,盛裝遊街。他們不覺如此做唐突了死者,只覺得應該讓大家能有機會,具體地再一次看見朝思暮想的那人。
我在報上看見圖片,心裡雖然不以為然,天哪!那要多花多少錢呀?世界如此貧薄,資源如此不夠用,厚葬怎麼說都該算一項罪惡。我怎麼知道那是厚葬呢?因為推算起來屍身要保持得那麼完整,而且又要維護得如此栩栩如生,一定是錢堆出來的。但是,看見圖片上那死者整齊的衣服、宛然的面目,以及陪行寡婦的哀戚和眉目間的不捨,仍不禁大為動容──雖然我與那人素昧平生。啊!人類是多麼想、多麼想挽回那些遠行的故人啊!我們是多麼想再見一眼那些精彩的朋友啊!
我此刻坐在雅緻的餐廳裡,跟五十多年前的老友的姪孫見面,彼此為的不就是想靠著反覆的陳述來重睹逝者的音容嗎?
曾經,身處兩岸的我們隔著那麼黛藍那麼憂愁的海峽、那麼綿延的山和那麼起伏的丘陵,以及那麼複雜的仇恨──然而,他輾轉看到了我的文字書寫,他覺得這其間有一份起死者於地下,生亡魂於眼前的魅力。我的一篇悼念,居然能令「生不能親其謦欬,死不及睹其遺容」的那位隔海姪孫,要從遠方前來向我致一聲謝。我一生所得到的稿費加版稅加獎章和獎金,都不及那老姪孫的俯首垂眉的一聲深謝啊!
幾天後,他回去了,山長水遠,也不知哪一天才會再見面。人跟人,大概隨時都在告別,而事跟事,也隨時都在變化──政局會變,恩仇會變,財富的走向會變,人心的向背會變。而這其間,我們跟歲月告別,跟伴侶告別,甚至跟自己曾經擁有過的體力和智力告別……
然而,我不知道「書寫」這件事竟可以如此恆久,雖然「壞壁無由見舊題」,如果兵燹之餘,所有圖書館都燒成灰燼,則一切的書寫只好還原為灰塵(啊!原來人類肉身的「塵歸塵,土歸土」的悲哀法則,也可能出現在文學或藝術品上)。但在此之前,這篇文章,它至少已活了三十九年半,讓遠方復遠方的族人,可以在青壯之年及時了解一段精彩的家人史,呼吸到故舊庭園中蘭桂的芬芳。
後記:1975年,8月,四十年前,我的朋友杜奎英謝世,我當時人在美國,不及送他最後一程。隔年我寫了一篇〈半局〉悼念他,刊於《中華日報》。不意近四十年之後,有一位朋友跨海而來,向我殷殷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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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能請到名家張老師來華岡教課的的創辦人 我也殷殷致謝 有前輩的灌溉 我們才能不時的開小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