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18 20:34:58閱寫協會

逃 ◎蔡怡

新居屋簷下掛著兩盆梅幸從超市買來的鳳仙,她頻頻澆水呵護,看著它們分枝散葉,越開越旺,或許就像她腹中孕育的新生命。說或許,因為她不確定,她一直對自己腹中的生命沒有真切認知,雖然她都固定跟先生健群去做產檢,學習拉梅茲呼吸,但好像在修一門拿學分的新功課,表現好是她做學生的天職,即使她已經離開了學校。

 梅幸望著高高隆起的腹部,想像自己的未來,會像舞台的旋轉梯,一轉再轉,轉到舞台中央,抑或走出燦爛?做母親後,青春自由會不會消逝無蹤?想到這,炎日下忽然有股涼意來自心底,才二十五歲的她,生命應如窗外花圃裡盛開著的天竺葵、矮牽牛與萬壽菊,在艷陽下爭先恐後展示季節新衣。現在她怎麼卻如夏日最後的玫瑰,孤立牆角,恐慌過去的綺麗將隨凋落的花瓣,一起埋葬於塵土? 

 這些焦慮沖淡梅幸初懷孕時的憨傻與喜悅,她在四下無人時常自言自語:「只要孩子一生出來,得趕快逃到已經申請好的,五十英哩外的學校繼續深造,趕快。」像是對自己做宣言,也像是對健群、公婆做宣言,但她越說越像咒語,夢想彷彿離她越遠了。

 小時候,父母一吵架,梅幸就逃進書本世界,好像書本裡面真的有黃金屋,還有顏如玉。次數多了,她只擅長在書本中過日子,應付考試她最拿手,但一離開課本,她處處感覺陌生、無能、害怕,譬如和公婆相處,譬如孩子出生後的照顧、譬如沒有自我的生活。

 如果逃的日子不算人生,梅幸的歲月經歷恐怕得大大減半。若說謊也是一種逃,那她是慣犯,每次父母的戰爭中,她都得站在火線上,站在母親這邊數落父親的不是,以求提早結束戰爭。 

 經過幾個月的生活與觀察,她開始懷疑來美國依親的公婆,一生習慣有用人伺候,會幫她帶孩子嗎? 

 她把所有希望寄託於健群身上,健群反而提早攤牌:「爸媽來了之後,生活開銷大增,將來寶寶寶出世後的奶粉、尿布,更不得了。我不可能有餘錢再供你去念博士。再說,你也該看得出來,爸媽不會替我們帶孩子。」

 健群的聲音一向溫暖,這回怎麼聽起來彷彿指尖劃過梅幸的背脊,留下一道刺痛的冰涼;原來萬能的健群也會有無法解決的事情。聽到他這樣的答覆,就快臨盆的梅幸才第一次意識到懷孕生子,不是件單純喜事,不是件自己沒搞清楚就可輕易遷就、配合、滿足他人的小事。越接近產期,她越覺得自己真無知,心甘情願、毫無警覺地跳入一個不知底端有什麼機關、不知要引領她往何方的蟲洞。但這領悟似乎來得太遲。脹大的肚皮縮不回去,腹中的生命拿的是單程車票,沒有回程之路。

 以前,只要梅幸關上心扉,任憑父母如何吵鬧叫囂,她都可以不為所動,坐在屋裡燈下,為聯考,為達成自己生命目標而靜心讀書,即使母親的一隻紅色繡花拖鞋落在她打開的書頁上,她也面不改色;但現在,一個尚未出世愛的結晶,怎麼就將她絆倒在自我追求的路上?

 一扇門,不知何時橫梗在健群與梅幸間,將健群與梅幸隔在門裡,也隔在門外。梅幸一向欣賞健群的務實,但有了門之後,她開始覺得務實的背後是不浪漫、不冒險,是個缺點。

 才結婚一年多正陶醉在新婚甜蜜中的梅幸,被健群遊說趕快懷孕,因為沒有孩子的婚姻不夠穩定。她的避孕藥才剛停兩個月就懷孕了,健群志得意滿之餘,不忘虧她一句 :「在窗口望你一下,就能懷上。」她聽不出話中的調侃意味,跟著得意地傻笑,想像自己小腹內真是片陽光普照、溫暖濕潤的沼澤,是孕育生命的好地方。

 懷孕初期,梅幸除了輕度的噁心、胃口有些奇怪外,倒沒有甚麼害喜的狀況,彼時正值她碩士畢業前兩個月,懷孕毫不影響她學位的完成,所以她心情很好,以為懷孕比起寫論文根本是小事,能奈她何。當時,她最聰明的舉動是想到回娘家的點子。她離開台灣原生家庭到美國已經兩年了,孩子將來生出後,短時間也不能長途旅遊,趁孩子未出世,該回去一趟。

 健群不捨和她分離,向公司請假,由印第安納州護送她到洛杉磯,讓童心未泯的她飽遊迪士尼樂園。她第一次發現仰望終身的良人有懼高症,不敢陪妻子坐雲霄飛車。遊飽洛城,健群和她一起飛到太平洋中的檀島,這才用連串熱吻結束十八相送,放梅幸轉身踏上返鄉之路。健群的叮嚀在耳畔一路相隨,陪她回到朝思暮想的台灣。

 彼時,健群和梅幸之間是零縫隙、相依偎。那也才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 

 健群看到困惑失望的梅幸,好心疼,從梅幸身後用長雙臂緊緊包覆著她的身軀,也包覆著梅幸腹中的孩子,像個大括號,想呵護括號中的所有內容。他柔聲地說:「梅幸,真對不起,我並不是要你放棄前途,只是學校太遠,先向學校申請延期入學,待孩子大一些,我們再想辦法解決問題好嗎?」

 其實,健群心中難免納悶,當初梅幸拋棄台灣的一切,包括即將到手的碩士學位,不就為了要和他團圓嗎?所以他心有虧欠才卯足能耐,一人扛兩人的學費與生活費,咬牙吞下所有苦汁,回饋梅幸。還以為梅幸念完美國碩士,就算功德圓滿,兩人終可以坐下來編織家的故事了。怎麼現在梅幸對繼續深造的興趣遠大於和他共同生活?在她深造的藍圖裡,丈夫、孩子似乎都沒分配到重要的角色?莫非自以為完全擁有梅幸的他,並不真了解他深愛的女人?不知道梅幸要逃的根本不是他。 

 此時,梅幸也好想反問:「你的父母閒得那麼難受,每日睜開雙眼,就想盡辦法殺時間,幫忙照顧孫子不正好可以填補他們的無聊?你,為什麼不開口求他們,就先要勉強我做不喜歡又不擅長的事?」

 怕公婆無聊,健群經營起下班後的副業,看似增加家庭收入,其實想為公婆多一個消磨時間的去處。從此健群每天上兩個班,晚上九點半才筋疲力盡地由小店回到家。在異鄉,健群是梅幸的唯一,但現在,他每天只能撥十分之一的時間給梅幸。

 原來,健群的大括號裡括進太多內容,梅幸成了括號中的逗點。

 而梅幸當年只單點愛情,她沒想到那麼快要吃家庭套餐。消化不良的她有了想逃的念頭。 

 因為健群的呵護與承擔,沒學開車的她,在完全沒有大眾交通工具的美國中西部,成了哪裡也去不了的一團綿粉,除非健群肯再度犧牲配合,她毫無選擇,更無處可逃。

 理想可被現實生活暫時綁架,但若長久,會不會只剩下一種生活?到底有些夢未必像火車,錯過一班還有下一班。

 梅幸自覺像算盤珠子,卡在框架中,由人撥弄。她第一次面對人生逃不出去的逃,眼角瞥過窗外光影中的夏日玫瑰,仍然孤立牆角。它吐出的憂鬱,無人能懂,只有拋給無星、無雨的夜空。

(本文刊於2016/05/14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