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不已的夏日故事】炎夏的感恩 文/林碧蓮
每次周日和先生回老家,母親的餐桌上總是擺滿大大小小的家常菜。熱浪襲人的八月初,竟然出現麻油雞和油飯。我這白吃白喝又挑剔的女兒,眉頭一皺說:「這麼熱的天氣,你怎麼煮這一道菜?太燥熱了吧。」母親回說:「我當然嘛知影,不過昨天是七娘媽生,攏嘛拜麻油雞加油飯啊,你甘袂記ㄟ?」
我當然記得,記得新店十四張那些酷暑農忙的夏日。從我有記憶開始到讀大學,大家族的長輩們都非常忙碌,當時機械設備還未進入農村,從插秧、搜草(除田草)、割稻、曬穀,全部都仰賴人力。北臺灣的稻作一年可以收成兩次,一期稻作在七月上旬即小暑前後,二期稻作於十一月中旬、立冬左右收割。收成當然喜悅,但炎夏裏揮汗勞動,那首《憫農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道盡我家人的艱辛。
那時我們家請了兩位從新竹來的長工阿羅和阿水,幫忙耕作。收割的季節,除了伯父、爸爸、三叔和兩位長工外,必須再請南部來的莊稼人協助。南部緯度低,收割早,這批人忙完自己家的農事,便成群北上打工賺錢。有時會有夫婦一起來的,大概六、七人一組,我們包吃包住。他們個個靦腆、客氣,洗完澡、吃過飯後,和父親聊一下明天的工作進度,就早早休息去了。
隔天清晨,他們四點半吃早餐,媽媽們一點也不比男人輕鬆,三點多便起床備餐,一天要煮五頓飯,早餐、早午餐、午餐、下午餐和晚餐。介於正餐之間的餐食,可不是點心類食物,而是紮紮實實的五菜一湯,每餐菜色,還要稍微做點變化,免得讓人家覺得怠慢,譬如下午三點那一餐,會加一道甜品,如綠豆湯、仙草、愛玉或米苔目等。母親說:「他們是出外人賺辛苦錢,要讓他們吃乎飽,才有氣力做事頭。」
稻穀一擔擔的挑回到稻埕,「曝粟」(音phák tshik,曬稻穀)的工作,接著展開。稻埕雖大,曝粟時卻顯得擁擠。我們林氏家族都有默契地選擇靠近自己房舍的地方來曬穀。首先得「篩粟」,將稻穀倒入竹編的圓形簸箕,兩手抓住簸箕兩側搖動篩下稻穀,再將簸箕內的稻梗和稻葉等雜物倒除。一邊篩的同時,另一組人便將篩過的稻穀,整齊地分成一畦畦等高的穀攏,每隔半小時,用粟耙翻撥穀攏三分之一的量、依次三分之二、最後底部翻至攏頂。如此相同工序一再反覆多日的曝粟,稻穀吸飽陽光,曬穀人的汗水也快被榨乾了。
基本上曝粟這件事,男人來做居多,大孩子們也要跟著幫忙。但母親怕我這獨生女曬黑,會說我要念書,常找理由讓我避開。記得大二暑假,我想和同學去參加東海岸健行,然而農忙,不知如何啟齒。於是我趁爸爸在翻稻穀時,主動過去幫忙,找機會和他開口。父親說:「你再多翻幾次,讓我想想看。」第二天父親給我旅費,去了花東曬得脫了皮回家,母親見狀,氣得一星期不跟我說話。當時年輕,不解媽媽為何如此生氣?稍長才體會,她怕我曬黑不好看,自己怎麼辛苦都捨不得我勞動,而我卻玩樂得變成小黑人,白費了她的苦心。
曝粟的工作襖熱難耐外,稻殼上的芒刺黏在大汗淋漓的手腳上,癢得難受,又是苦事一樁。因此下午四點左右陽光偏斜,稻穀收集成堆後,媽媽們就會趕孩子去洗澡,而且要用溫水才可以將芒絨洗掉。稻埕上還是有遺落的芒刺,晚風輕吹,孩子們怎麼可能不到稻埕上追逐嬉戲?這時多期望來場西北雨,把稻埕沖刷乾淨呢。
然而,西北雨可不是呼之即來,它總是在中午過後,大家正緊鑼密鼓地曝粟時,不請自來。那種和西北雨賽跑的景象,絕對比擺地攤的人跑給警察追還來得緊張。父親和大伯常常為了西北雨會不會來、何時來、會落到哪裏而大傷腦筋。俗話說:「西北雨落不過田埂。」為了讓稻穀多點時間曬乾,判斷要不要收,真是兩難。收了沒下雨,氣人;來不及收被大雨淋濕,前功盡棄,更是惱人。
判斷得太晚,就是驚險時刻,大人小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部出動。身強力壯的三個男人,一人手扶大拖(寬約一公尺、高約四、五十公分的木製大鏟子),另兩人各拉綁在大拖兩側的粗麻繩,用跑百米的速度將稻穀連推帶拉的集中成堆,其他人拿著竹掃帚緊接在後,將殘留在地上的穀粒掃向穀堆,霎時塵芒飛揚,天空烏雲密布,不遠處開始迷濛,西北雨真的要下過來了。大夥兒合力拉開帆布,及時蓋住穀堆,鵝卵石大的雨滴剛好落到。
那個年代,大家為了完成一件事,同心協力、默契十足、單純付出,至今想來仍讓人懷念不已。
夏季收成,西北雨事小,颱風來襲,最是憂心。收割前,就差那幾天稻穗將熟而未飽滿,如遇颱風,椎心啊。強勁的風力會將稻穗甩落、稻梗擊倒,收成減損,割稻加倍困難。正逢收割期,家家搶收。幫工說好今天來,中途可能被鄰村人攔走,臨時爽約也無可奈何。那時可以體會,為什麼煌叔公家要生九個兒子了。
若是在曬稻穀期間,雖然風險減低,但颱風如果行進龜速,豪雨直下,走後西南氣流又帶來豐沛雨量,幾日下來,悶在帆布下的稻穀,也有發芽之虞,種田人真是看天吃飯。我們小孩興奮可以放颱風假,大人們可是一顆心懸著呢。
七夕前後,節氣已近立秋,稻穀曬完,上繳農會,二期稻作準備插秧,又有得忙了。七夕拜拜,會準備麻油雞和油飯,是要祭拜讓母親生產順利並保佑嬰兒乖巧長大的床母,和守護小孩的七娘媽(織女)。讓我印象深刻也覺得最浪漫的是,在供桌前準備一盆清水和新毛巾,讓七娘媽梳洗,以及拜鮮花、胭脂、澎粉(塊狀香粉)與紅紗線。拜完後,剝一些澎粉和花往屋頂上丟撒,方便織女取用化妝。而紅紗線,媽媽會把去年戴了幾天便放在供桌上的舊線拿下來,在這天洗完澡後,用新紅線取代去年的舊線,串上同一個銅錢掛在孩子們身上保平安,這個習俗一直維持到我們滿十六歲。
在我小學低年級那段期間,我們小朋友還可以在暑假中賺一點零用錢。因大堂姐在公館農業試驗所上班,試驗所租我們的農地栽種花生,剛好它的收成期在水稻之後不會忙成一團。大人採摘花生後,分類曬乾,用紗布袋裝成小袋,我們孩子的工作是剝花生。大家搶著多拿幾包可以多賺錢,但當天傍晚試驗所的人就要離開,我們只有半天時間可以努力。大我幾個月的小堂姐,手巧、動作又俐落,剛開始的前一、兩包,我還跟得上,但沒過多久已經落後半包,我感覺花生殼愈來愈硬,手指頭也隱隱作痛,卻看堂姐又剝完一包,心就急了。平常會生手汗的雙手,更是不聽使喚,眼看堂姐已經剝最後一包,我還有兩包躺在腳邊。此時,媽媽已經看出我的窘境,便說:「試驗所ㄟ,人準備欲轉去啊,我來鬥剝啦。」我低著頭不置可否,既慚愧自己的眼高手低又感謝媽媽適時的協助。
農忙後,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女眷們坐在飯廳的圓凳上剝食著龍眼聊天,大堂姐說我的手指細細長長有如青蔥,媽媽微笑地一面搧著竹編的扇子,一面輕拍了一下我的手背,伸出她長年碰熱碰冷、有了皺紋的手說:「你ㄟ手是用我ㄟ手換來啦。」(蘇力卡繪圖)
──刊於講義2015/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