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思》別後無恙? ◎ 沐加
媽媽,因著您的離開,在人間,從此我口中已不能叫出這親愛的稱呼。望著天空飄下絲絲細雨,我的淚一如屏東老家山腳下的泉水,涓涓地流…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傳道書三章1-4節)
行走千萬里 哀痛壓心底
五月的一個午後,我坐在上海市郊某咖啡店一角,室外天空正被徘徊多時的烏雲攻佔。無意識地滑動iPhone裡的照片,不小心點到「家」,映入眼簾的熟悉身影依然讓我心痛。影像中是您、父親與戴上學士方帽的外甥在家中的合影。
彼時是您辭世前的三個月,您的身心已嚴重地被阿茲海默症侵襲。我手指拉大螢幕,清楚地端詳著您當時已浮腫的面容和身軀。難以言明、說盡的悔意,隨即充滿胸懷,我悲傷的淚一如屏東老家山腳下的泉水,涓涓地流。
您離去後的這幾年,我刻意遊歷中國、東歐的古蹟美景,走了千萬里,過了兩千多個晝夜,自以為已將失去您的哀痛墊壓在記憶的深處。
「別擔心!媽沒事的,妳儘管回公司上班。」姊催促我離開醫院急診室,「不會有事的。前幾次檢查都說媽再活十年,沒問題!」她樂觀的再加一句。
在那個驚心的早晨,怔怔地望向急救後尚未醒轉的您,我無法移動腳步。兩小時前,失智的您被早餐的吐司噎住喉嚨,腦部缺氧、昏迷,急送醫院。千斤重物壓在我的心上,想起凌晨詭譎的夢境,夢中我身處陌生的曠野,與一隻法力無邊的多頭大怪獸搏鬥許久,我孤軍奮戰終至潰敗逃離。
見您慘白的面容,不祥的念頭竄入,我極不安地向上帝求援。糟糕!夢裡我打輸大怪獸,牠會帶走我摯愛的母親嗎?
把您安置住進加護病房,近年來負責醫治您的醫生,不敢相信半年內您竟退化的如此快,他問家裡近來是否發生什麼事,讓您過度憂傷、煩心?醫生憂心的表情,像另一千斤頂加在我心頭。我心虛的想:是我執意搬出家門,沒有察覺到您已為阿茲海默症所苦?我恐慌地向上帝乞求祂醫治的大能臨到我的母親,因為耶和華說:「失喪的,我必尋找;被逐的,我必領回;受傷的,我必纏裹;有病的,我必醫治。」(以西結書卅四章16節)
求醫治大能 心卻未交託
當晚到加護病房探視,您仍未醒來。回到住處,焦慮的空氣滿溢,讓我呼吸困難,在斗室裡不安的踱步。好友葉子來電,雙親早在幾年前離世的她,在彼端話筒接收到我傳出的慌張,提醒我可有話語尚未對母親說出?她建議我隔日到醫院時,一定要在您耳旁複述幾遍,您雖昏迷不醒,還是會聽見的。
我的睡前禱告,依舊是向上帝乞求祂的憐憫、醫治大能臨到我的母親,且腦中浮出一段經文,正是耶穌被釘十字架前,俯伏在地,對天父的禱告:「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這杯離開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馬太福音廿六章39節)但希冀您能被醫治、健康起來的心情是如此的強烈,我不願意將您交託給上帝。
一夜輾轉難眠,第二天,九月24日清晨五點多我即起梳洗,打算先到公司與在美國的同事補開昨天取消的電話會議,再趕往加護病房。七點多在公司停好車,踏出電梯前,手機響起,傳出姊急促的聲音:「剛接到電話通知,媽媽差不多快走了,醫院要我們,趕快去…」我顧不得啥電話會議,開車狂奔往醫院,闖了好幾個紅燈。心裡雖焦急,也明白不能在途中出事、耽擱,一路上只能呼求上帝,求祂讓我平安儘速地到達醫院。
我挨近床沿側身俯視,您的臉因昨天早晨的急救,浮腫而蒼白。您緊閉的雙眼似乎無感於身上插滿粗細不一的管子,我挪移儀器旁的管子,半跪著,靠在您的耳邊說話:「媽媽,謝謝您把我生下來、養大我。謝謝您這麼疼愛我。」我強壓住眼淚,說了好幾遍。
「媽媽,您不用擔心我沒有伴。我早已信了上帝主耶穌,現在有耶穌照顧我。」頭一回我用話語安慰您對我沒結婚、老來無依孤獨的憂慮,也是第一次向您承認我的宗教信仰,不同於您的。
也許是聖靈的提示,我口中竟說出:「如果您的身體沒辦法撐下來,得離開,您安心的走,不用擔心我。」但心裡其實在呼喊:「媽媽,您不要走。我還沒有準備好,不要丟下我、離開我們!」
她真的離開了嗎?
測您心跳的儀器節奏愈來愈緩慢,一如漸漸耗盡電池的節拍器。我痛楚難忍,吸進的每一口氣,都是酸的。姊和外甥們陸續進來道別。醫生用聽診器熟練的檢查,最後輕輕掀起您的眼皮,輕聲地告訴護士記下:「八點四十七分。」
啊!您真的離開了嗎?
兩個高大男人推進一張空床,把您從加護病床換到鋪有八卦圖騰的床上。我們緊緊跟隨下樓,深恐陌生人錯待、委屈了您。這場景和心情似曾相識。十年前的您,以七十歲高齡勇敢地接受脊椎的大手術,十八個小時的手術,對您和等候在外的我們皆是前所未有的煎熬。您從恢復室被推出來時,我也緊緊跟隨到普通病房。與十年前不同的是:這一回您不會再醒過來了。跨越生死線,媽媽,您是否與我一般不捨您的離去?
這難以接受的時刻來臨,是如此無法言說的空虛。
從未單獨出國遠遊的您,沒有宗教信仰,是否孤單的遊走在不知名的空間裡,漂蕩、無依?我記起一位教會姊妹曾開心分享,她高齡的父母終於受洗,她說她再也不擔憂他們離世後的去處,將來她可以與父母親在天上相聚。我開始後悔:沒有向您傳福音…。
午夜時分不斷求問
下午,姊回家面告父親,您已離世的噩耗。父親坐著輪椅抵達醫院,神色哀戚,進誦經室後,頻頻拭淚。我強壓抑止的淚水,終於如雨下,懊悔之外,更多的眼淚是掛念。
父親要求見您最後一面。禮儀師慎重地掀開覆蓋您的臉巾時,我心中一驚,因為眼前的您,一臉的慈愛、祥和,完全不同於早晨嚥氣時的腫脹、扭曲。禮儀師說:「老夫人一定是大善人,誦經不到八小時,老夫人的臉已如此的慈祥。」
此刻您去了哪裡?過得好不好?聖經的話倏地浮上心頭:「那在基督裡死了的人必先復活。以後我們這活著還存留的人必和他們一同被提到雲裡,在空中與主相遇。這樣,我們就要和主永遠同在。」(帖撒羅尼迦前書四章16-17節)我問上帝:這一世的母女之情,就要灰飛煙滅了嗎?悲傷的淚在禱告時特別多,主耶穌慈祥的愛,透過滴滴淚水,支持我可以繼續撐下去。
因為我面對的不僅是您離世的悲痛,還有工作的緊迫。公司財務結算非屬歷年制,每年九月底是財務年終結算日,身為亞太區財務總監,我無法推諉。美國的上司同意我上班時段可彈性,白天我參與殯喪儀式、進出辦公室簽核文件,夜裡回到住處加班到深夜。身體的勞累尚可忍受,失去您的錐心之痛總在午夜拜訪,我不斷地問上帝,您去了哪裡?現下過得如何?
百般無助的掛念,無從傳遞的思念日夜侵蝕著我,我開始懇求上帝帶領您、照顧您。主耶穌在禱告裡撫慰了我不安的心,祂更以大有能力的手,撥開氣象局預報即將到來的十月颱風,讓告別式如期舉行,所有愛您的南部親戚得以北上弔喪,見您最後的容顏。
告別式後在火葬場,工作人員揮手示意,我敬虔地跪下,目送棺木緩緩被推進,內心無法接受下一刻,我熟悉的您,身軀即將消失人世間、化成灰燼。我心如刀割!聖靈以嘆息聲安慰我:「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
媽媽,因著您的離開,在人間,從此我口中已不能叫出這親愛的稱呼。走出咖啡店,天空飄下絲絲細雨,我的淚一如屏東老家山腳下的泉水,涓涓地流。
我好想您,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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