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14 00:00:00閱寫協會

度假 ◎包小妹

那女人身影的出現,像水漂兒的小石塊,啵、啵、啵、啵地掠過啟德原本靜如明鏡的心湖。

 

她白晰的皮膚上,嵌著上天精挑細選的五官,嬌小的個子,穿著香奈爾滾黑邊的白色經典套裝,看起來比以前成熟有貴氣。側著臉講話時,垂下的髮絲覆蓋幾乎半個臉頰,像是一垂楊柳輕拂湖面,飄逸、清幽,卻又撩人。

 

旁邊站著一位約莫五十多歲的男子,身材高壯,濃眉大眼,一手靠在這度假飯店的櫃台,一手插著腰,在接待人員幫他們辦理入住手續的時候,一面和那女人說話。

 

男的似乎在介紹什麼,只見女的不斷輕輕點頭,四處環顧這飯店的大廳。眼光掃過啟德所坐的沙發休息區時,又回頭看了一眼。

 

啟德的目光與她相觸,如濕手碰到插頭,馬上縮回,他做錯事般地低下了頭,假裝專心閱讀手上的雜誌。剛剛讀到的那一段文字,卻像一大籃的小球給打翻,跳來跳去、四處逃竄,怎麼也追不回來。

 

他和佳美約在這一區碰面,這裡有個藏書櫃,有他喜歡的財經雜誌。佳美帶著四歲的女兒到兒童遊戲間玩耍,說好六點左右去吃飯。家裡孩子會吵,難得有片刻的安靜,本想在這靜謐悠閒的小角落好好地補充一些最新的財經訊息,誰知闖進了這位不速之客?

 

「真的是她嗎?怎麼可能那麼巧?」啟德皺著眉頭、頭埋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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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志說要幫我慶生,帶我遠離喧囂的台北。我一早去美容院,把自然微捲的頭髮做平板燙,因為他覺得我這樣看起來比較清純。回家後趕緊整理好行李,他說中午過後來接我,也不知道幾點會到,怕他到了我還在吃飯,他會不耐煩,乾脆只咬了幾口路上買回來的麵包。在這個星期六的早晨,他在事務所臨時加開了個會議,把一件突發的案件交代清楚才能出門。

 

可是現在都快四點了,他還沒來。我也不敢打電話給他,我想他一定是忙到走不開。他說過不要隨便call他,上次我等不到人,心急了打過去,他冷淡的語氣像是接到陌生推銷員的電話。

 

我在客廳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不敢久坐,深怕身上這套他去年情人節送我的白色套裝,皺了不好看。上次我一件洋裝忘了燙,裙襬的地方有摺痕,出門前大志看到,皺一下眉頭,要我換掉。

 

「這樣穿出去,不好看喔!」他說。

 

那一付不以為然的神情,好像父親看到女兒穿著暴露的衣服要出門。他說過,我讓他想起在美國唸大學的女兒;而和他在一起,更讓我回想起小時候父親把我放在肩頭呵護的受寵感覺。

 

即使母親嫌大志長我二十幾歲、又喪妻,我也不在意。年紀稍長又如何?爸爸大媽媽四歲,可是結果呢?之前我交往的那個人,才大我兩歲,也不懂得讓我、珍惜我,和他交往一年多後,我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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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德的眼光忍不住再次從雜誌上移到那對男女身上,因為那熟悉的嬌笑聲,像小蟲般飛進了他的耳朵,在裡頭搔癢。不知男人又說了什麼,只見那女人笑吟吟地輕拍那男人的胸膛,像是要撥去上面的灰塵。接著她又輕啟紅豔豔玫瑰般的朱唇,可想像那輕輕柔柔的聲音,恐怕連螞蟻都扛得起。

 

上次佳美對他輕聲細語是什麼時候,啟德已不記得;只覺得婚後她的聲音越來越粗糙,語氣越來越不耐。原本她最吸引他的麻利爽快個性,婚後卻顯得粗魯急燥。前陣子聽廚房傳出「砰」的一聲,接著是佳美大叫一聲Shit! 啟德跑去一看,只不過是湯汁濺出來罷了,卻能把女人的氣質洗得一乾二淨。

 

當初認識佳美的時候,覺得她頗有書卷味兒,雖然不是頂漂亮的那一型,卻有她自己的韻味與風情;而最吸引他的,是那開朗的笑容和精明伶俐的性格。

 

有次和她出去吃飯,他點的義大利麵上面有起司粉,吃了一口,他說奶味重、不太喜歡;她說,那就別吃了,叫人換掉;他說算了,忍一忍下肚吧!她卻舉手招來女侍,堆著親切的笑臉解釋說男友對乳製品過敏,請她幫忙換一盤沒有起司的。女侍說沒問題,馬上又送來一盤新炒的義大利麵。

 

找停車位的時候,一看到目標,佳美馬上主動跳下車,跑去那剩下的一個停車格,占著、指揮,讓他的車子安安穩穩地泊入港灣,不管旁邊是否有等得不耐煩的其他車子、或是揮手抗議先看到這個位子的車主。

 

看佳美這麼會照顧人,啟德覺得這女人真是適合娶回家當老婆。家裡有這樣的好幫手,他可以無後顧之憂。

 

只是,適合當老婆的人,不一定都適合當情人,這是他在婚後才漸漸體驗到的。或許是佳美也上班的緣故,家庭、工作兩頭忙,她那原本吸引他的一些特質,慢慢走了樣,而且大概是個性直爽的關係,佳美少了點女人的嫵媚柔情,不懂得撒嬌;看著電視裡女明星溫婉柔順、小鳥依人的模樣,啟德覺得自己像在商店付了帳、出了門,卻又頻頻回頭貪看架上精美的商品。

 

幾年下來,啟德覺得兩人的關係像是嚼口香糖,一開始覺得清新香甜,還可以幫忙潔牙淨口腔,但是嚼久沒了味道,不想吐出來換顆新的,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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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志總算在四點五十分來接我。本來想早點到飯店可以先去做個spa,看來得到晚上再說了。計畫延後沒關係,不要取消就好。有一回我們說好周日下午要去烏來泡溫泉,他說新開的一家湯屋很不錯。可是我一直等到晚上七點多,他才打來說抱歉,國外客戶遠道來,臨時約他吃飯,溫泉之行改天吧!

 

我滿懷的期待與熱切的心情,像一杯煮好的濃醇咖啡,給人打翻,香味散去,熱氣蒸發,留下一灘的酸冷苦澀。

 

不過現在他就在我身邊,我們就在礁溪這間著名的度假飯店大廳裡。嘴裡含著他在車上遞給我的咖啡糖,我只感到滿口的馨香,腦子裡都是亢奮的分子。

 

大志告訴我,這家飯店休閒設備完善,有戶外風呂區和游泳池,三溫暖和spa按摩區從大廳的右手邊下去,地下一樓還有精品店,可以選購我的生日禮物。久聞這家飯店的盛名,我打算在這裡好好和大志度過輕鬆浪漫的一日。周間上班累積的疲憊,我要全數洗盡;如果時機到來,我更想把我人生之前所有的困頓與遺憾,交給大志幫我撫平。交往這一年來,我覺得他就是我這一生中抽到的最大一個獎。

 

剛剛眼光掃到大廳遠處角落的閱覽區,有個正在看書的男子,覺得很像某個人,再回頭瞄他一眼,我的心跳,多怦了一下。

 

真的是之前那個人嗎?他,是自己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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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時刻,那對男女就坐在啟德一家人對角線最角落的桌子。同樣是桌上點著燭光,彼岸感覺就是比此岸更加浪漫旖旎。那女的兩頰嫣紅,不知是嬌羞還是燭光的熱度使然,看來比剛才更美豔動人。她挾起一口菜,遞進男的嘴裡,兩人邊進食邊談笑。

 

啟德的眼光不自覺地又朝他們投去,發現那女人也朝他們的方向看了一眼。

 

「馬麻餵我!我要馬麻餵!」女兒稚嫩的聲音吵著。啟德回了神,見佳美放下自己的筷子,拿起自備的小湯匙耐性地哄她。看著老婆脂粉未施,一頭長髮散披在肩上,深色底小碎花的孕婦裝,在小腹的地方像肥沃黑土般地微微隆起,下巴的兩圈贅肉映入他眼裡,啟德把嘆到嘴邊的一口氣,和著熱茶吞嚥下去。

 

「上幼稚園了,還要媽媽餵,羞羞臉喔!」啟德輕聲斥責女兒,那微微的聲波,竟又把那女人的目光招了過來。

 

晚餐過後,一家人晃到餐廳旁的精品店逛一逛。店裡陳設著多種款式的水晶項鍊和耳環手鍊,件件精雕細琢。佳美盯著幾條看了好久,翻開標價,搖搖頭,最後還是陪著女兒去到一旁的紀念品區,幫她買了個小玩具。啟德不愛逛,繞了一圈就坐在店外的小沙發上。

 

不久,那女的挽著男伴手臂也進了精品店。她細細地觀察架上的首飾,東挑西選一陣後,看中一條心型的水晶項鍊,捧在手心端詳,又在脖子上比一比。男的朝她微笑點頭,在女人耳邊說了什麼,女人如花的笑靨突然僵住,嘴角線條宛如兩頭掛重物,垂了下去,看得出在強忍著某種情緒,然後,她低下了頭。

 

兩人走出來時,那女人看到了沙發上的啟德,身體微微一震,蒼白的臉上,有如還沒上過粉妝,而眼角的淚光,竟是比她胸口的水晶項鍊更加閃爍。啟德趕緊別過頭去,望著中庭花園的那幾棵櫻花樹,樹下已是落英繽紛。

 

「今年櫻花謝得真早呀!」啟德心裡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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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志在訂房時特地預訂了兩套當季限定的櫻花懷石套餐。他知道我喜歡日本料理的清爽口味和雅致氛圍,其實他不知道,這裡面深埋了我的某段記憶。

 

小六那年的某個春日,父親帶著我到中山北路二條通的日式餐廳,幫我點了一套懷石料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到那麼精緻優雅的美食。

 

他微笑著看我帶著驚喜的眼神享用這份大餐,自己卻只點了花壽司和清酒。一杯一杯地,他喝著那透明的汁液,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卻又一口一口地讓它隨著清酒吞下肚。

 

總共吃了幾道我不記得,只記得吃完最後一道,父親摸摸我的頭,慈愛地說:「寶貝呀,要好好照顧媽媽。」我懵懂地點了頭。

 

隔了兩天,母親紅著眼眶告訴我,父親不再回來了,在大陸經商的他,早在那裡建了另外一個家。

 

父親的離去,讓我一度懷疑世間所有的感情;如果他口中的寶貝,都可以那麼容易地丟棄,那世間還有值得信任的真心至情嗎?

 

可是一年前遇見大志,當他第一次也叫我寶貝時,我激動得掉下了眼淚,好像那多年前遭受遺棄的小女孩,又被父親找回,捧在手掌心。

 

剛買的水晶項鍊,他幫我繫上。看我開心的樣子,他輕吻我的額頭,說:「寶貝,妳笑起來真好看!」

 

我大概是臉紅了,他突然眼睛一亮,靠在我耳邊說:「幫我生個孩子!」

 

感覺頭上的冷氣咻地灌入我的頸脊,我打了個哆嗦。

 

我知道大志喜歡孩子,前妻只為他生個女兒就病逝,他覺得很遺憾。可是我不敢告訴他我心底的那個秘密,怕他知道了,會對我很失望,或許他會像我父親一樣,也離我而去。

 

兩年多前,告訴之前那個人懷孕的消息時,他沒有一點驚喜的表情,只皺著眉頭,點起一根煙,說,我還年輕,而且他不想要有孩子。那冷漠的反應讓我覺得被推下了天山冰河水,一直下沉、下沉……

 

於是我自己上小診所把孩子拿掉,但是因為我的子宮內部本身管道扭曲,手術傷到了子宮內膜基底層,醫生說我可能不能生育了。

 

那日,虛弱的我站在診所的門口,看著陰鬱的天空下起了毛毛雨。我下了決定,那個人,不再值得我留戀。

 

而今天,看到餐廳裡他們一家人,我總算恍然大悟了。什麼「不喜歡孩子」、「妳還年輕」,都是藉口!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不夠機靈,不夠細心,沒有懷疑他那時為什麼只肯給我手機號碼,從不讓我到他家,也很少在周末和我約會。

 

原來,我當時所扮演的,就是讓母親痛恨不已的那個大陸女子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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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餐時刻,啟德一家人選了窗邊的位子,由佳美帶著孩子先去取菜。啟德望出窗外,太陽虛掩在大片灰色的雲層之間,雲裡似乎儲存了無數厚重的水珠,不知何時會傾盆而出。他心裡琢磨著原本計畫的出海賞鯨豚行程,瞟見那對男女坐在角落的桌子,似乎已進食一半,女人的臉,像外頭的天色,有種陰晴不定的感覺。

 

突然,男的手機鈴響,他迅速接應,用手圈住嘴巴和話筒,小聲地應答,表情瞬間變得很嚴肅。女的一直注視著他,手中的湯匙雖然持續著舀食的動作,卻怎麼也放不進嘴裡。

 

只見那男的皺起眉頭,講沒多久就掛斷了電話,接著跟那女的不知說了什麼,女的匡啷一聲,湯匙落在盤裡,咬著嘴唇,臉色鐵青。男的一手撫摸她的手背,似在安慰她,一手又拿起叉子,繼續把食物放進嘴裡。

 

佳美不知何時取回一大盤食物,還端了杯果汁,說:「你喜歡的葡萄柚汁,剩這一杯了,趕快端給你。」

 

他回了神,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敢緊喝下一口果汁,嗯,甜中帶著果香味,一點也不澀。

 

「真好,佳美!」他由衷地說。

 

也不知道他是稱讚果汁好還是說她好,佳美朝他眨了一眼。

 

一家三口從容地吃完豐盛的自助早餐,踱步到大廳接待處,想詢問櫃台人員是否有賞鯨豚活動。遠遠地又見那對男女,手提行李進入了通往地下停車場的電梯。女的一進電梯轉過身來,臉上鋪滿一層寒霜,哀怨的神情像一支箭,冷冷射向啟德的方向。

 

他趕緊低頭去看手中的飯店活動行程表。

 

「怎麼有人那麼早就退房離開的?」佳美輕觸啟德的手肘,悄聲說:「我昨天就注意到他們了,那個女的長得有點像蜜雪兒菲佛,」她頓了一下,又說:「你們認識嗎?我看她好幾次望過來我們這裡耶!」

 

皇冠2014.  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