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水年輕的時候，鮮花一朵似的，少年仔見了，心頭如有螞蟻爬過。即使婚後四個孩子接連來報到，那婀娜多姿的體態依舊不輸中國小姐。兩夫妻站在一起，不熟識的人總會對著粗壯黝黑、相貌平凡的金水老公驚呼：「武男，這干你某喔？」那副神情，不下看到人家左右腳上套了不同樣式的鞋子。

聽多了，金水都覺得下嫁這般普通的人是委屈了自己。

可是，生得一副好模樣有什麼用？金水心裡想，要嫁到好夫婿才重要。同村一起長大的美香，塌鼻子、小眼睛，老公卻比武男有出息，一路打拼攀升到鎮長的位子，讓他老婆走起路來，肥碩的臀部更加招搖。美香六十歲的時候，老公還特地為她在餐廳開了十桌，宴請親朋好友來慶生。應邀出席的金水，看著美香的老公在席間為她戴上一條黃澄澄的金項鍊，不禁下意識地摸摸脖子上的那條金鍊子。同樣是老公送的六十歲壽禮，為何粗細差那麼多？

想起武男，金水的心情就像熱湯煮滾那樣，沸騰得要濺得到處都是！講得好聽他是剛正、耿直，講得難聽是死腦筋、臭脾氣，不懂得經營關係走門路，所以一輩子都窩在鄉公所作他的小科長。

就算不比前途好了，論起疼惜老婆，武男也硬是差人一大截。鄰居阿英嫁的外省老兵，天天下廚，還不時炒豬肝、燉雞湯給老婆進補，把原本乾瘦黃臉婆似的阿英養得氣色紅潤潤，身材圓滾滾。

還有，隔壁巷口的淑麗，老公開卡車，送貨去台北時，常常替她帶個流行貨回來，不是進口的唇膏，就是絲巾或絲襪。淑麗總愛抹上唇膏後到她家串門子，瞅著那張血盆大口，金水撇撇嘴，暗想好東西實在給她糟蹋了。

這些好命女人，卻沒一個像金水那樣肚子爭氣，替老公連生三個兒子。金水不懂，就憑著這項功勞，她不是應該更得老公疼惜嗎？

說到孩子，她更有氣。人，都打從她肚子裡出來，心，卻都朝向他們老爸去。武男生日時，在外工作的兒子們攜家帶眷的回來幫他慶生；她的生日，頂多接到電話，一聲「阿母，生日快樂」就給打發了。過年期間，武男拿到的紅包，厚度如豆干，她拿到的像張豆皮，鬱悶的情緒如吹滿的汽球。有一年終於爆發出來，掏出老四給的兩千元，對著他吼叫：「你給你老爸一萬元，才給我這一點，老母難道這麼不值錢嗎？」

心裡的苦楚向誰說去？兒女沒一個有耐心聽她吐苦水。都說女兒貼心，她這個女兒卻從沒和她親過。嘮叨幾句也是為她好，誰知她一成年就匆匆嫁人，好像被逼著離開似的。難得回娘家來，也盡是拉著武男「阿爸」長、「阿爸」短的，跟她講話卻只是三言兩語就急急要收口，一副在烈日下不耐久站的那副模樣。

兒子也不愛搭理她。好幾次在他們面前抱怨武男對她大小聲，他們卻只會皺眉頭、抿雙唇，也不懂得安撫，逼急了，就逬出一句：「阿爸不是這個意思啦！」彷彿是怪她多心多想了。

能不多心多想嗎？覺得老公沒出息、孩子靠不住，金水老早就暗忖替自己打算。

她開始在武男給的菜錢裡扣下一百、兩百的，收到的紅包也小心翼翼地收好，等到了一定數目，再到郵局存進背著武男開的戶頭。家裡的開銷一概由武男負責；到兒女家小住幾天從不帶皮包；要保養品或健康食品，輪流打電話給幾個媳婦，她們就會乖乖寄回來；和兒子們上賣場，要什麼盡往推車裡丟，反正出錢的不是她。

早幾年，三個兒子的工作還穩定，對老母的要求盡量滿足；但近年來景氣差，老大和老二的小本生意吃緊，服公職的老三久未調薪，物價又飆漲，大夥兒開始感到吃不消。

金水哪會沒感覺？那份備受委屈的心情，不輸受到冷落的過氣明星。在他們面前更是有意無意的提到：鄰家阿梅嬸的媳婦，婆婆生日時送了只翠玉手環；你們二姑的兒子上個月帶她去花蓮玩了三天，她打電話來講得好歡喜；你大姨的女兒幫她買了件絲綢的棉襖，看起來很保暖……

兒女們聽了默然，武男則為了此事數落了她好幾次。

她理直氣壯地辯道：「不然我養兒女要做什麼？」她才不要像武男那麼傻，近年來只收紅包袋，錢都如數退還給孩子。

武男真是笨，也不為自己想一想，退休金才三百多萬，幾年前得知老大有急需想調錢，就馬上領出十萬借他周轉；老三想買房子，他也有意幫忙出一點頭期款。這次卻被金水急急擋了下來。

「你以為你有多少錢呀！憨人！」被老婆這麼大聲一喝，武男氣得跑進書房練他的書法，久久不出來。

武男這麼做，她不能理解。年輕時候辛苦生養孩子，不就是為了老來有依靠、享福氣的嗎？就像武男後來生的這場怪病，由兒子、媳婦們擔負起照顧的責任，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去年開始，武男的行為變得反常，常常陷入恍惚之中，又疑神疑鬼的，以為金水拿他東西而大發雷霆，還曾經在自家附近迷了路，繞了半天進不了大門。金水不明究理，好幾次在他握不住飯碗而打翻之後發火，以為他犯了老番癲，故意和她過不去。有一天打電話向大兒子哭訴：「你阿爸最近古里古怪，性子更壞，我沒辦法自己照顧他啦！」

老大連夜開車南下，把武男接去大醫院做檢查。回來告訴她，阿爸得了阿茲海默症。

什麼「兒子海鰻症」？她可不懂，也不想懂。

說是為了就醫方便而把老爸留在台北，其實是大兒子更明白母親的心思。他知道父母自年輕就不和，如果此時把老爸留在母親身邊，病情勢必惡化得更快；更何況母親也沒照顧這類病人的知識、體力和耐性，更重要的是─沒有意願。

金水每隔兩、三周就北上探望武男。他清醒時依舊對她沒好臉色，餵他吃飯還不配合，不是飯粒掉滿地，就是塞了滿嘴不肯吞。金水的耐性本來就如紙薄，這時更是磨到露骨見血，一隻手高高舉起，就要往武男的後腦勺拍下，剛好給進門的大兒子撞見，及時喝住。

武男漸漸沒辦法控制大小便，弄髒衣物的頻率越來越高。幫他剛換上的乾淨褲子，沒兩個鐘頭又給尿濕了，氣得金水高聲斥責：「那麼大的人要小便也不說，你要不要臉吶？」啪！一掌落在武男的大腿上，就當那裡有隻該殺千刀的蚊子。

更多的時候，武男就像被抽了魂似的，呆坐在椅子上，誰也認不得。金水指著鼻尖問他：「我是誰？」只見他緊閉的雙唇如死去的蚌殼，硬掰也掰不開，而那空洞、冷漠的眼神，讓她的心如沉千年冰河底，覺得這輩子嫁給他是枉費了她的一生。

無采呀！金水感慨著。坐在自家院子的小板凳上，一葉一葉拾起地上剛摘起來的小白菜，細心地挑著。

種在院子一角的小白菜，才上台北兩三天沒注意，就給蟲咬得坑坑洞洞、枯黃萎縮的，挑一挑沒剩幾片，炒半盤都不夠。

「真正是無采！」金水自言自語。

也不知她說的是哪一項。

(2009年8月份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