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市場買完菜回家，在巷口迎面而來母子模樣的兩個人，母親約四十多歲，兒子看似國中的年齡，比母親高出半個頭，體形瘦長，臉上的青春痘爭先恐後地冒出來。他和母親手牽著手，邊走路邊交談，似乎聊得非常起勁，看得我羨慕不已。

那對母子的年齡和身形，如同我和兒子；不一樣的是，我和兒子走路時，卻已不再手牽手。

自從兒子上了國小高年級，和他走在路上時，想牽住他那日益修長的大手，卻一下子被抽了出來。問他為什麼不再給我牽，像小時候那樣隨時都緊握著媽媽的手，他囁嚅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

 

不過有幾次我成功地「偷襲」他的手，不免得意洋洋，士氣大振。那都發生在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帶著他去理髮院剪頭髮，轉進安靜的小巷，我趁機提出要求：「寶貝，現在沒人看到，你可以讓媽咪牽你的手了吧？」

他不置可否，任我握住他的手。不知他有何感覺，我可是心中竊喜，彷彿手中握有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十五年前，我歷經三十多小時的陣痛剖腹生下兒子。朋友來探視，問我喜獲麟兒的感覺如何？我說：「想到他長大以後必須放手，就很捨不得。」友人大呼我想得好遠，但真的是我想太遠了嗎？當時說的「以後」，怎麼像搭乘高鐵般地一下子就把他送到青春期了？

孩子是我親手帶大的，因此他小時候特別黏我，那粉嫩、肥嘟嘟的小手，經常是掌握在我的手掌心，一刻都捨不得放。

但是整天帶孩子也會煩悶，我曾心想：「兒子你趕快長大好不好？這樣我才可以放手，輕鬆自在地過生活。」但是這個念頭僅僅一閃而過，因為我明白，能再這樣和他緊緊手牽著手的日子，已經在倒數計時了。

猶記得兒子四歲那年得了支氣管肺炎，住院三天仍高燒不退，施打了幾種抗生素都沒用。看著他瘦小的手背給注射針頭刺到瘀青，我握住他冰冷無力的手心，不禁對著醫生抱怨：「怎麼你們打的藥都沒效？」說罷，眼淚噗簌簌地掉下來。

前來探視孫子多時的母親，伸出手來拍拍我的背，說：「妳自己一定要堅強起來，才能照顧孩子。」

六十多歲的母親轉身離開病房時，我看到她舉起右手，似乎在擦拭眼角。

她那隻在我幼時曾經緊緊牽著我、曾經遭受青春時期彆扭的我甩開過的右手，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爬滿了皺紋和青筋，在醫院慘白的燈光照射下，顯得蒼老、柔弱，可我知道骨子裡它是多麼地堅韌有力。這股力道在我幼年時，藉由母親溫柔的掌心源源注入我的體內，如暖暖春陽，在我體內儲存了無比的能量，讓我在有了孩子之後，再經由我的手心轉移到他身上。

我很清楚再過沒幾年，兒子俊秀的大手將被某個女孩掌握住，屆時要再和他手牽手更是不可能的任務。我打算在他的手被完全占領之前，再進行幾次秘密突襲活動，就在那星光閃爍、四下無人的夜晚……

(5/20自由時報家庭親子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