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流逝的。

童年時光像散步在田野間般，緩慢而舒緩，嬉遊間穿過竹林來到小溪邊，在同伴間簇擁下相繼跳進水裡打爛泥仗，忽而已夕陽西下，只好乖乖拍乾身上污泥，在回家的路上腳步越來越沉重，想著要如何解釋因為貪玩而錯過晚餐時間，免不了被爸爸一陣毒打……

求學期間像騎腳踏車般，輕盈而流暢，在街道與巷弄間穿梭猶如奔跑，開始看著人的臉孔與城市的天際線，車籃裡放著一把野薑花，還有剛才在書店裡買的隱地《愛喝咖啡的人》與簡媜的《下午茶》，哼唱著陳昇幾首深沉卻朗朗上口的情歌，想晚上要煮一碗泡麵加蛋果腹就好，至於明天的期中考，好像從沒有關心過……

慢慢開始有了點生命中的「什麼」，感覺自己是個該要做點「什麼」的人，已是大學畢業之後的事，開始談論理想，開始喝酒，開始批判，也開始說點看似學問滿口理論的話語，一度想要像個傻子般辦個文學刊物，當然什麼都沒做成，理論與文本永遠只看了一半，理想與革命也只會是空洞的辭彙。日子竟像鐵軌般以忽快忽慢的速度一直往前開下去……

再來要說高鐵的速度嗎？我想我應該還沒到那地步，而且也時時在提醒自己，不論時間再快速流逝，都得要記得為自己停下來，喘口氣，冷靜看一下眼前腳下究竟是什麼風景什麼心境。我不願自己的人生最終只是一趟飛行在高空雲端的航程。

人們說，一個人在墜樓即將身亡之前的一瞬間，會在腦中將一輩子完整走完一回。我很好奇如果我在那一刻，晃過我腦海中的回憶會是什麼？32年的人生當然不算長，也不至於顛沛流離悲情困苦到一言難盡，但倒帶快轉的瞬間，是否仍有轉速的快慢變化呢？人的記憶是複雜的，交錯在不同時間的同一經驗，就會帶有不同的記憶轉速，扭轉出或緩慢或暢快的節奏。

還記得十幾歲第一次暗戀補習班前排座位的女生嗎？那時可能願意花上三個星期的時間，只為了等待她恰好一起在同一個站牌下等公車，而又恰好眼神對上，她禮貌地送上一個微笑，然後轉頭繼續望著遠方即將駛抵的公車。那個微笑，也就足以讓你開心又溫暖地再回味三個星期。

然而你現在多久沒有再有感情的回味了？你可能有了固定的伴侶，或許不停在酒精與女體間流連，或是年過三十又突然跟起流行地「宅男」了起來，愛情的溫度已被冰冷的酒杯與遙控器所填滿。你不再搭公車上班，甚至出遠門只開車偶爾還收到超速的罰單，對一個陌生人的承諾話語像路邊被揚起的秋天落葉，無端飛旋卻又漫無目的地飄落，而你總是在凌亂帶點霉味的床舖上哭泣地睡去。

然後你有了責任，有了負擔，職位越爬越高，生活卻越來越壓縮，白天忙著開會晚上打點家事接送小孩，有一天恍然發現，很久沒有去大學時代常去的平溪十分九份八斗子……然後你也離記憶的味道越來越遠，很久沒吃到巷口廟口總冒著熱騰騰煙霧的米粉湯配油豆腐，堆疊堆疊著，記憶真如潛藏在胃袋裡的蛔蟲，不時翻咬出早年的味覺基因，逼得你開始懷疑，懷疑為何要讓身軀一步步逐漸遠離熟悉的城市相好的朋友。原來年輕的流浪夢想，只是一個美麗的幻覺吧？

一則則寓言，都在暗喻著生命的步調，原來小說真是生活的反映啊，閱讀過的作品，一篇篇翻閱如同快轉而過的影帶或紀錄片，從嬰兒時參加爬行比賽到結婚典禮到告別式，你緩緩過完一生，或不著痕跡地快速走完一遭，計算起來可能都是那麼七十年、八十年，但是小說一天可寫兩千字，也可十個月出版十八本書，人生亦如此，只看你要如何選擇了。

「九五加滿！」在這一天生日，我還是一如往常地上班下班，新聞說明天油價會跌一些，因此我無法選在今天為我那輛破車加滿油箱上路。人生的容量可以一次加滿嗎？所要負荷的，所要承載的，包括心裡所裝滿的念頭，其實都永遠不會滿載，但是我們卻可能覺得過重超額了，滿出來，所以選擇停下。那麼，能不能不要開車，不要快速抵達的交通工具，只要兩條腿，也許散步也許踩著腳踏車，慢慢地欣賞人生風景，可以嗎？　

2008.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