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時,外公是很有威嚴的,
他總是挺著跟我一模一樣的眉毛,肅著臉站在兒孫面前,
像一座山,
又像一尊堅硬又巨大的石像,
剛毅,固執,性烈而暴躁,
他是家族裡唯一的權威,沒人能撼動,
個性孤僻,
卻喜歡端坐在客廳的搖椅上,那張專屬於他無人敢坐的搖椅上,
偶爾瞥頭往外望望兒孫熱鬧的樣子.
那是部分能讓他感覺滿足的事,
他不擅長說笑,也少有人敢與他恣意說笑,
那麼在一旁竊聽家人們的吵鬧聲,他有時也會露出滿意的微笑,
如同石像起了皺摺,
連笑容都是那麼剛毅.

那時的大阿姨還沒離開人世,
傳統的鄉村生活裡,女兒們回家總愛跟阿母窩在屋內角落的房間裡說話,
偶爾傳來的誇張的笑聲會驚嚇到我們,
又或者有時當我誤闖禁區時,
卻看見外婆,媽媽跟阿姨們個個淚流滿面,
後來的我才知道,外公脾氣一來,常會不自覺掄起拳頭揍外婆,
男人是天女人是地,
那種舊時代裡大男人主義作祟的思維無可避免也在我外公身上留下痕跡.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進出外公家的人變少了,
大阿姨走了,
家族分裂了,
那個小時候總愛騎著野狼帶我到處晃的外公有了糖尿,
雙腿連走路的力氣都快沒了.
外婆的心臟裝了顆電池,進進出出醫院多次,
到後來就再也沒回到家睡過一晚安穩覺.
我離開家族有過幾年的時間,我知道外公想我,
再回來時,
三合院裡的東西幾乎沒變,只是更舊了,
外公已白髮蒼蒼,身子痀僂,
儘管表情依然堅毅,但已不再是以前我所敬畏的外公,
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捨不得的憐惜.

外婆頭七的那天,
繁瑣的法事聲響在三合院裡轟隆隆的.
外公拿著放大鏡看黃曆,說他每天半夜三點就起床了,
“這麼早起床做啥???”我問,
“起床陪你外婆,倒茶給她喝…”
我笑笑,摺著紙元寶,
這滿屋子裡的子孫們都是要為外婆送行的,
可就沒人能真的說明白外婆的離開是種解脫,
而生老病死又有誰能真的說明白呢.
外公拄著柺杖走向外邊,我扶著他,
現在的他不再巨大了,而是那麼孱弱…

告別式上,舅舅扶著外公領著子孫們上香,
他的背影劇烈顫抖,放聲大哭.
這一年來外公老了很多,人也脆弱不少,
有時話說著說著,就會不自覺流下眼淚.
走了的外婆也許對人世還有很多眷戀,
留著的外公更多的是對子女的牽掛和擔心,
其實在外婆的棺木從地面被吊進爐內焚化的那一瞬間,
我突然的驚覺,
外婆真的離開了,那個脾氣很好溺愛子女一世勤勞的外婆真的離開了,
照片上掛著的微笑必定是她能前往天堂的最好證明.

一個無法抗拒,但必須被迫接受的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