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正在看我嗎？OH，YES，你可以的。

只要不過份煽情，只要不奢侈矯情，也大不至於太疏離！我口中的自己，兀自站在長遠鏡頭之中，冷冷長長地凝視就好；那麼，你看到的畫面將會是這樣的：冬夜，一個短褲T桖手插在口袋裡的青年人，搖晃著軀體，獨行穿越早已打烊了的街道與百貨公司建築之間，那是隔離的障蔽，背景是城市裡仍孤獨爍亮著未肯稍歇的霓虹招牌，一整片落寞。

假使這樣讓你感覺到這般光景顯得有一點寂寥的話，我想那是因為就在剛剛，正好看完最後一場電影，金馬國際影展一年一度地已再度熄燈閉幕，2006年台北城迎新跨年慶典結束。倒數七餘個小時來，彷彿打開一道又一道時空任意門地穿梭奔跑、昏睡或被拼貼於各種怪異的故事場景、國族語境和年代氛圍等等魔幻房間之中，突然，在打開最後一道門之後，一腳踩空，卓別林式的又跌回重重的現實，舉頭看去，猶是茫茫然高雄，以及自己2005年貧瘠得沒什麼好說的人生，在阿妹的歌聲中，落幕。

大高雄的冬夜，寒風颼颼，如海浪潮湧，一潮方起，一潮已落，來回迴復，襲過耳梢與髮際。遠望傍海靜謐的大高雄，燈火蜿蜒，一路行過暗鬱的平野，靜謐的夜景底下暗藏的是騷動的心靈，暗鬱的夜色之中，卻又鍍著一層清亮可人的光暈。

那是夜中一望無垠夜穹蒼灑落的光暈，勻稱地鋪在平野身軀之上，從都會大樓、郊區農舍，到曲折的河灣、起伏的丘陵，那清亮可人的光暈勻稱地鋪落，彷彿水澤一般，潤洗著人間燈火。而天上半輪明月，則垂首注視著這幅夜景，與我的眼神相會，在西子灣的最高點。冬月鑑照的柴山，冬月鑑照的愛河，展現著白日之下看不到的嫵媚與嬌羞。遠方的小港機場，偶爾飛過亮著燈的飛機身影，快速移動過穹蒼之上，飛越北斗，飛越月下，時間因而霎時靜止下來，空間因而逐一推進並且流動。

靜止的，其實不是時間，而是記憶；流動的也不是空間，而是思想。
我的記憶，靜止在冬月的映照之下，愈發鮮明；我的思感，則流動在夜空的暗鬱之中，潮來潮去。

從年少時代故鄉傍海的堤岸，大學時代沙鹿之上夜行的勁風，到這座臨時起意前來的思潮樓台，彷如動畫，在月光清亮的夜空中逐一流動，其中摻雜著歲月的痕跡、記憶的水漬，交疊暈染，使得時空的畫分更加朦朧難辨，在我眼前。

這冬月鑑照下的大高雄，算來已經與我的人生行路交會有二五年之久，卻一直與我錯身而過。二五年以來，我總是匆忙行路，浮沈人生，宛若旅人，走過許多大高雄街道，卻少有歇息下來，檢視大高雄美的時刻。其實更認真省思，這一生，何嘗不總是忙著趕赴旅程，追逐短暫榮耀，渾然無識於人生的美境與佳景？

這冬月鑑照下的大高雄，早在我來前便已存在，卻在將去之時方才發現，這二五年來的庸奔碌走，實則抵不上眼前存在的瞬間美景。

更往前推，何嘗不然？

年輕時在林園工業區間，我曾輕易享有清水巖山林自然與年輕歲月融而為一的美境。高中階段，常和一群喜歡文學的朋友利用假期，到山上露營野遊，我們在寒夜裏燒起熊熊營火，談文學、說人生、訴夢想，仰對黯藍星空，月出月隱，火光之前，天光之下，每張年輕的面顏上都閃爍著希望，寬闊人生，無限開展，在未知的彼方。上了大學之後，由於學校位在海口入風處，我們常常夜半呼朋，出遊後山吹海風，在濃枝密葉的小徑之上醉臥，讓月光從林葉的細縫中沙漏一般點滴在半闔半睜的睫毛上；要不，就帶醉攀上大度山頭，朝向山下台中彰化燈火，似萬點流波爭妍，以夢想和喜樂為下酒的小菜暢聲狂歌。

當年的青春時光，不雜絲毫哀愁，即使有哀有愁，也只是輕哀閒愁，很容易就被星光和月光一一回收。

如今，我站在這座山頭，正要朝向另一個人生行路的轉折處前進，冬月鑑照下的大高雄，讓我看到已經流逝的青春，以美麗的身姿，回到身畔與眼前；但我清楚知道，那段無哀無愁執著的歲月已經不再，我面對的只是眼前這幅夜景。這北斗俯視下的高雄平野，這月光鑑照下的萬壽山頭，還有陣陣吹拂過髮梢的北風，都清楚顯映著二五年來我奔波勞苦的行路，已與年輕時代對月高歌大相逕庭。

在即將離開過往的前夕，我再度來到不知名的山頭，企圖詢問自己是否早已發現它的美，企盼也將有足夠的勇氣，毅然決然地離開它的美，朝向另一座山頭行去。

只是，這樣冬月鑑照下的夜景教人讚歎，卻也令我扼腕悵然，一生只愛一瓢飲，也是疏狂也任真。

【此篇獻給自己。簾外蝶情共翻湧，簾後楓顏誰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