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22 08:39:12方巾
惰劍蒔花（上）
「從未見過如此愛花之人！」只能苦笑，老人不知如何開口。
眼前的大個兒，憨直的模樣笑得開心，瞇成一隙的雙眼連眼角細紋也皺得真誠，亳無虛假。逸品「曉妝新」新蕊初綻，慵懶地延展柔媚風姿，宛若初醒的朝顏，脂粉未施的透白，增色一分則過艷，幾許無邪反而憑添韻致，在蒲扇巨掌中更顯嬌羞。他花種的好，老人從不吝於讚美。若不是「賽妝成」讓太師改變心意，今日能否有如此光景，老人不敢臆度。
可是，聘任他並非要他蒔花弄草。
數年前的政爭，緣於政策上的歧異。論政時，言辭交鋒的雙方不免涉入個人的情緒與恩怨，一但理智出現裂罅，隱匿深處的野獸掙脫禁錮，熾張著怨懟的利爪相互撕咬，亳不留情。夾纏著各方的利害與計算，使得情況愈形複雜，最後，演變成結黨營派、相互傾軋的局勢。官拜御史的老人與兵部、太子少保等人得到太子的支持；左丞相與太師等保守勢力則選擇親近太后。非理性的掣肘與衝突持續擴大，朝政自此陷落停滯的泥沼。
當時，巷街裡耳語紛亂，精采程度不亞於政治上的惡鬥。或說某人府邸夜夜設壇施法詛咒當朝聖上，在芝橋橋墩下挖掘出大量的巫蠱桐木人偶，應露三年的西京大火亦被懷疑是妖術所為；或說某人勾結商賈紊亂市場以圖謀暴利，蜿蜓過重臣府邸後苑的綾溪，若有掩燈的夜舟往返，往往是物價波動的起端；更有耳語直指兵部意圖謀反，暗地調度兵馬駐紮禁外，京城隨時可能陷入兵燹烽煙之中。
無中生有的道聽塗說，或惡意中傷的流言操弄，人們無從判斷而任其流傳，不少人為此罷官丟命，甚至引發「涼露寺之變」。
八年前，鹿苑皇子發心於涼露寺出家，法號一沙。雖然是緘默苦修，仍吸引不少學僧名士追隨。起初，眾人還能依循戒律清修，但是，長期蓄積對時政的不滿，終有暴發的一日。荒亭先生假鹿苑皇子之名，寫下萬言「草風」譏諷時政。「草風」一書撼動了臨近的山寺、書院。學僧與名士們紛紛開立講堂評議朝政，或著述立論針砭時弊，掀起的聲浪持續擴大，隱隱震動京畿，四方匯聚的激烈怒濤衝擊朝廷，尤其是中宮太子。
憂心浪潮形成無可扼抑的禍端，對立的兩派停止爭鬥，共同敦請聖上降旨命一沙和尚返京，切斷與異議人士的聯繫，避免為亂黨所利用。只是，聖旨還沒進到寺門就被涼露寺的武僧延湛撕毀。延湛目無王法的舉措激怒朝廷，於是，由太子督軍一萬封鎖包括涼露寺在內的八座山寺、三座書院，下令涼露寺即刻交出一沙和尚。
面對文人、僧侶竟然動用萬名兵力，對此，左丞相提出質疑。
恫喝，在叛亂武力集結之前，以優勢軍力造成心理上的壓迫，徹底摧毀其反抗意志，是太子提出的軍略構想。他必須斷絕鹿苑皇子發動軍變的可能，畢竟，受到太后喜愛的皇兄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聖上手諭責成太子主導平亂事宜，因此，太子的命令左丞相無從置喙。
僵持六日，太子下令關閉所有山寺、書院。因為握有優勢武力，除了延湛為首的武僧團困守半日之外，並未遭遇激烈抵抗。太子成功將一沙和尚送回宮中，翌年，在宮內建寺供養。太子的處分明快，未參與動亂的僧侶被移往其他寺院安置；惡僧延湛斬首，梟首於涼露寺寺門三個月；其餘的武僧與搧動叛亂的名士發配充軍。至於荒亭先生，至今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弭平亂事僅花半個月的時間，太子的能力深受聖上肯定。冊封中宮太子真是灼見，滿足的笑意幾乎壓垮鬆弛的聖顏，聖上自封「樂天明聖清涼上皇」，詔諭太子代行視事。
權力的天平開始傾斜。檯面上的紛擾似乎停止，但，暗潮才剛剛開始。
關於左丞相豢養「切」的傳言，沒人可以證實。但，與老人交好的大理寺卿，正值壯年卻無故暴斃，御醫遍尋不著病因；度支使回鄉省親，途中遭遇劫匪而隕命。兩起命案為傳言增添幾分可性度。
忠心耿耿的御史府總管，自書僮起便就著老人，迄今已有四十餘年。他耽心主人的安危，遂薦舉精通劍術的姪兒進入府邸，日夜貼身護衛老人。視傳言為無稽之談的老人，體念總管的心意與想拉拔姪兒出人頭地的願望，勉強答允。可是，他始終沒能派上用場。一場幾乎失控的政治紛端已然平息。
老人掌握充分的證據，與兵部、太子少保聯手策反太師，讓他保持中立，隨即連夜上疏奏劾左丞相在內的六位重臣。太子主導之下，展開密集地偵查與緝拿，並由大理寺、刑部與御史台共同審理。
六年前，花費巨額公帑的蕪川整治案，預計解決常年氾濫的沈痼，以其水利開墾近萬頃良田。不過，工程延宕造成財政上沉重的負荷；整治效果不彰禍延下游數州，令數萬流民離散失所。主事者為左丞相的表親，他不僅將公帑中飽私囊，苛刻民工，並接受富商豪族的賄賂而減免其徭役。蕪川整治失敗，他在左丞相的庇護下辭官還鄉，而未受到任何懲處。老人上疏彈劾的即為此事，此外，奏疏中亦點出左丞相與京畿豪商之間匪淺的關係。一十三本調查密件，赫然驚見左丞相豢養「切」的傳言，與鹿苑皇子的密約。
最後，左丞相罪行確立而下獄，五名重臣，三人解官還鄉，二人左遷，前後株連的大小官吏超過百人。
老人手段既快且準，令左丞相亳無反應的時間與機會，勢力被徹底瓦解。
是否精通劍術，老人存疑。他的手腳皆長，巨大的雙掌一如蒲扇，指縫間常常積蓄髒污，除此之外並無特異之處，不起眼的平庸相貌，很難與劍術高手聯想在一起。他的話不多，不與人爭執也沒有交際，只是靜靜地種花。
因為是總管的姪子，又是老人的貼身護衛。起初，府邸的下人對他十分敬畏，但，時日一久，見他坐領高薪，終日蒔花弄草而無所事事，心中的不滿漸生，言語上難免不敬。總管過世之後，眾人更加沒有顧忌，當面嘲諷已是平常。一回，酒醉的廚子與人打賭，將整桶餿水潑到他身上，眾人的訕笑中，他默默走開。老人收回俸祿以平眾怨，仍然讓他留在府邸。只要能種花，他甘之如飴。
他親手打理的庭園「四時」，以鏡水湖為中心，依廊廡環繞的走勢，循時令、花季巧妙佈局。在亭閣水榭中的每個一視角，皆能賞玩整座庭園。春蕊吐新、夏色織錦、秋意參禪、冬時沉靜，四季景色遞嬗變化，晨昏雨晴各有不同，是京中三大名園之一。
扳倒政敵，仕途卻不如預期順遂。冀盼位極人臣，登上人生極致，無奈，左相之位落入太子少保手中。勞心勞力卻是為人作嫁，過了這些年，老人心涼了，打算告老還鄉。歸鄉前，他不忘替跟在身邊多年的人安排出路。幹練的人自己早有盤算，無需老人操心，剩下的人，不是領了賞錢回鄉，就是由老人推薦到別的府邸工作。
只有他整日與花草為伍，不見有任何動靜。老總管逝世已經三年。想起老僕的忠心，就無法放著他不管。
「周平啊！你有什麼打算？」連名字都不起眼，怎麼看也不像武林高手，老人暗笑，他甚至在如廁時摔斷腿骨，修剪花木傷及手臂。
周平低著頭，專心翻攪腐土。或許是肥料的味道滲入肌膚，他的身上總是發散出陣陣酸味。
眉心微蹙，勉強耐住性子的老人開口：「或者，我保薦你出任校尉，不枉費你一身好本事。用點兒心，來日光耀門楣，別辜負老周對你的冀望。」老人暗自盤算，替周平買個武散官，也算對得起老僕。
停下動作的周平，靜默得連時間也彷彿停滯。
「老夫向兵部疏通，可能會有侍中或侍郎等閒差。」周平似乎動心，老人愈發賣力遊說。
周平緩緩抬頭，細長混沌的雙眼彷彿看不清楚方向，神情認真地問道：「可以整天種花嗎？」
一陣愕然，老人半晌無語。最後，沒好氣地說：「不如跟老夫回鄉，還有幾坪閒地讓你種種花草。」
「這樣最好。」憨直的面容笑得真心。
「老周啊老周！你怎麼留了個累贅給老夫啊！」
究竟是胸無大志？還是顢頇無知？老人只能搖搖頭。不過是多一張嘴吃飯，如此一來算是有了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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