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6-13 09:20:26方巾

濁流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僮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高孟希食指輕扣船舷,口中吟唱著蘇軾的臨江仙。
  夤夜輕舟、薄霧孤客,這樣的景緻倒有幾分隱陝的味道。因為陸路氣悶,所以高孟希僱了一艘烏蓬船,順著京杭運河悠悠哉哉南下。江渚上明月斜倚,月光輕洩過的江面上揚起水氣,織成一片清透薄紗。幾隻水鳥,像利刃精準劃破,將鏡水明月碎成無數破片。月無幾時圓?又如何能盼事事盡如人意。雖然不若蘇軾那般大覺醒,此刻的高孟希,也盼能夠一葉輕舟放身江湖。
  「不知道大娘會怎麼處置?」離家越近,高孟希的心裡愈不踏實。雖然是行俠使義,但,為了一名歌姬惹出這麼大的事端,他擔心一向嚴厲的高夫人,不知道會做什麼樣的處分。渾然不知自己無心掀起一場官場風暴。
  蘭陵高家不僅是武林名門,亦是地方望族,不少子弟縉身仕途,在地方與朝廷建立綿密的脈胳。高孟希惹上當朝權貴『天御府』曹家。曹楨位高權重,又有提督東廠曹公公為其後盾,長子與次子分別接掌兵部與錦衣衛,隻手足以遮天。
  朝中各個派閥趁機相互攻訐、爭權奪利。與蘭陵府交誼深厚的大員,為了頂上的烏紗帽,大多與蘭陵府撇清關係;為高家輸通門路居中斡旋的人,無非是想從中賺點好處。一名歌姬,曹楨一點兒也不在意,他在乎的是這件事情所端引發的效應。曹楨不動聲色冷眼靜觀,那些人膽小畏事,那些人急功近力,那些人剛正不阿,那些人人趨炎附勢,什麼人堪用,什麼人又該棄之一如敝屣。
  其實,曹楨胸中早有腹案,想藉此做一次大清掃。此外,若能招納蘭陵府,對曹府亦有極大的助益。
  即便官場暗潮洶湧,眼前的月色平靜依舊。
  船身驀然一沉,持著青竹棒的白衣人佇立船首,約莫四十有餘,高高聳立的鼻梁一如鷹喙,深邃的眼眸清碧如玉,雖然是漢人裝扮,但,相貌與漢人完全不同。
  不發一語的白衣人靜靜佇立,倏然,青影夾著勁風疾至。竹棒彷彿被風輕輕托著,飄飄然渾不著力;受竹棒牽引的白衣人,宛若紙鳶御風而行。高孟希右手微微揚起,長劍一如泓泉盪漾開來,流轉的波光中有龍隱現。『水龍吟』幻出一圈泓光,「錚」的一聲,兩人各自退開。
  兩相交擊,竹棒竟然沒被『水龍吟』削斷。其實,白衣人的竹棒是口連鞘長劍,名曰『解虛心』。白衣人沾地即起,揚起的芒光宛如飛瀑倒懸傾洩而下。高孟希不敢輕忽,側開身形暫避其鋒。白衣人變招迅疾,劍勢未弛之際,『解虛心』已似薄絹輕展向高孟希捲去。轉柔的長劍『拂水飄綿』將白衣人攻勢化於無形。
  白衣人微微一笑,神色間頗有佳許之意。
  「再來!」白衣人喝了一聲。手腕輕振,捲起一輪白虹,撒下的漫天霏雨綿綿密密,驟而不急。白衣人身材高大,在狹隘的船蓬裡卻是輕捷靈動,進退如意。反觀高孟希似乎不習慣這般惡劣環境,手中長劍完全施展不開。過了數招,白衣人長劍趨緩,高孟希獲得片刻喘息;但,他絲亳不敢鬆卸,細心留意白衣人的身形、步法。看不到幾眼,眼前又是繁星爍爍,白衣人再起攻勢。或許,習慣了地形限制,抑或觀察有所心得,高孟希的動作漸漸流暢。
  無意間,高孟希瞟見船尾的梢公,悠哉地望著河面上粼粼波光,對於船蓬中的騷動竟然恍若無聞,身子隨著搖晃的船身高低起伏。高孟希不禁感到詫異,船家習武防身原屬尋常,習慣行船時的顛簸也不足奇,但,梢公的身法似乎輕功有不俗的造詣。
  高孟希稍稍分心,右肩險些被戳中。一如飛羽飄絮,順著船蓬輕輕滑開,他的身子還沒站穩,白衣人的長劍又追了上來,『解虛心』劃出半圓落向高孟希的『天突穴』。高孟希並未閃躲,反而猛然推向船蓬,船身倏地左傾。白衣人吃了一驚,一時失去重心,不僅劍上的威力失去幾分,右脅也露出破綻。高孟希一劍如琴音驟斷。正是『蘭陵劍法』中的『音斷弦索』。
  『 希兒,這一趟收穫不少。』白衣人輕輕架開長劍,臉上滿是詫異之色。
  『三師叔,是您手上留力我才能多接幾招。』
  白衣人是高孟希的三師叔『竹空居士』杜雁書。杜雁書的父親是波斯商人,漢名杜安,與蘭陵高家交誼深厚。杜安娶了漢家姑娘,育有二子,長子杜敏桓隨著父親經商。生性好武的杜雁書拜入蘭陵府門下,與『松渡客』殷珛、『蘭陵君』高岑、『折劍棲梅』方念榆四人合稱蘭陵四友。
  「地利往往左右戰局,成為勝負的關鍵,但,莽夫通常看不清這點。在如此狹隘的地方,應當……」高孟希細心聆聽,師叔的字字句句不僅是臨敵應變之道,似乎別有深意。見高孟希領略,杜雁書登時寬心許多,朝船尾躬身抱拳,朗聲說道:「多謝溫三兄一路照應。」
  「三爺言重了,溫某只是略盡棉力,不足掛齒。」搖櫓的梢公點頭回禮。
  高孟希吃了一驚,望著不起眼的梢公,訝異地問道:「前輩可是『千疊浪』溫三溫師叔。」
  「在下皖北溫三,高老弟不嫌棄的話叫我一聲溫三哥吧!叫師叔聽了彆扭。」『千疊浪』溫三,像根竹篙兒似的,是皖北一帶豪俠,個性直爽不文,在江湖上頗有名聲,是青旗會第三號人物。
  青旗會是江折一帶的幫會,由船家與苦力組成,雖然武林中名聲不盛,但是掌握京杭漕運,實力不容輕忽。
  「小姪一路上對溫師叔頤指氣使,已是無禮,怎可再亂了輩份。」看似冷傲的高孟希待人一向和善,對任何人的客客氣氣。
  「師叔就師叔吧!不過,溫三的小本生意,可不會因為一句師叔就免了船資。」溫三哈哈大笑。
  「船資自然不會短少,雁書擇日親赴總壇向韋大當家致謝。」
  『虯首龍王』韋辛是青旗會的大當家,是名望頗高的武林耆老,水、陸功夫俱佳。曹府至今仍然不動聲色。高夫人怕曹府暗下殺手,或是趨炎附勢之徒為了表功而對高孟希不利,於是,派遣杜雁書聯絡直、魯一帶的道上朋友,暗中照應。能攀交上蘭陵府,就算沒有重金答謝,道上朋友也樂意賣個人情。
  除了杜雁書之外,方念榆與蘭陵八劍中的「泠泉劍」高巽直奔京城,與四房高敬珩會合,在朝廷裡輸通活動。高敬珩官拜大理寺卿,雖然不是曹楨的人馬,但,與曹楨保有一定關係。
  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高孟希一戰揚名,京城裡的武林同道心中頗不是滋味。殷珛與「凝碧針」高新言、「翔玄劍」高宸言三人,帶著厚禮向京畿的武林名家致意。
  高孟希一路平遂,無疑是蘭陵府群豪的努力發生效果。

  「發財了!來!來!來!我請大伙喝一杯。」溫三走到近處,在船板上按了三下,船板下露出一個暗艙。從暗頭裡頭,溫三取出一只酒罈,揭去封口後酒香四溢江面。
  「女兒紅。」杜雁書深深吸了一口酒香。
  「行家。」溫三豎起大拇指。取出三個酒碗,以月色佐酒,在烏蓬船上喝了起來。
  「師叔您怎麼找到我的?」
  「師嫂耽心你,要我出來瞧瞧,碰巧遇上的。」看了在一旁竊笑的溫三一眼,杜雁書輕描淡寫一語帶過。
  「大娘生氣了嗎?」高孟希有一點兒耽心。高孟希並非高夫人親生,他的生母是高岑的愛妾韓氏,但是高夫人視如己出,只是,管教上十分嚴厲。
  杜雁書點頭不語,半晌,微微笑道:「對了!那對父女在小竹軒,由姑姑照料著,那姑娘人品不錯,你姑姑很喜歡。」杜雁書的妻子是高岑的堂妹,按輩分高孟希該稱呼他為姑丈,不過,高孟希叫慣了師叔,改不了口。
  「不是師叔想得那樣。」高孟希霎時漲紅了雙頰。
  「我想得怎樣?」杜雁書哈哈大笑。
  一旁,溫三接著答腔:「英雄救美,那姑娘若是以身相許,也是一段佳話。」
  「我不是為了佔毓彤姑娘的便宜才出手相救。」高孟希的神色凜然,嚴肅地說道。
  「我們是開玩笑,別當真。對了!你方才那式『箭雁沉邊』……」看著師姪正經的表情,杜雁書不禁哈哈大笑。
  談論到武功,高孟希繃緊的神情登時卸下,興緻盎然地問道:「使得不好嗎?」
  「不?使得極妙,不過,與本門的心法略有不同。」杜雁書閉上深邃的雙眼,左手食指微微晃動。
  「一位朋友教的。」聽到師叔讚許,高孟希神情頗為得意。
  「朋友?」杜雁書睜開眼睛,露出迷惘的眼神。
  一時興起,高孟希巨細靡遺地述說京城裡發生的事,當然,包括張存意這位神秘的朋友。
  杜雁書仔細聽完所有的事。他片刻沉思後緩緩說道:「能得到耿老前輩的教誨,希兒這是你的福氣。」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不過,江湖上不曾聽過張存意這個人,溫三兄聽過這個人嗎?」
  「沒聽說過有這麼一號人物。那人是什麼模樣?」溫三搔搔腦袋,側著頭問道。
  「約莫三十五六,文士打扮……」高孟希概略描述長孫彧的模樣。
  「江湖中做文士打扮的莫過於觀止樓的書生,能與『鰲首冥判』對上一掌的年紀都太大。年紀相當的,只有褚子桓的大弟子蘇逸紹,可是,他沒這等造詣。河間容先生也是文士裝扮,一柄鐵扇橫掃豫西十二寨,名頭響得很,近來很少聽到他的消息。還有『暗影謫香』沈樞,這小子盡在窯子裡打轉,整日抱著溫香軟玉,我看,打起架來肯定手軟腳軟……」溫三一口氣說了十多個人,每個人的出身、名號、武功無一不備。說著說著又想到一個人,拍了拍雙手叫道:「對了!還有魔教『生死秀才』孫不第也是一派儒生的模樣。這個張存意是什麼來頭,我還真的沒聽過……」
  「不求名聲的奇人所在多有,張兄名不見經傳亦不足為奇。」高孟希認真地說道。
  「那位張公子若能為武林盡力,也不枉一身的本領。」杜雁書點點頭,一絲不安自心頭閃過:「希兒心性純良,江湖閱歷不深,過於輕信他人,盼望此人是友非敵。」
  夜露更深,江面上涼風習習,雖有陳年佳釀入腹,仍然感到絲絲寒意。

  蘭陵府前的街道,幾乎不染一塵。
  接連數日,布政使大人、巡撫大人與知縣老爺,或是打探消息,或是輸通斡旋,數度造訪蘭陵府。為了迎接這幾位貴人,百姓們無不賣力打掃。眼前的光景,莫說全是百姓們辛勞的成果,將街道踩磨得平滑如鏡的諸位大人也功不可沒。
  今日的蘭陵府,不復昔日王公府邸的氣象。但,高牆圍拱矗立,其間樓閣亭台,欲揚而先抑、先疏而後密、首尾相顧、遙相呼應,建築佈局宛若一座小城。
  高懸的『蘭陵府』三個字,蒼勁渾厚,隱然有攝人的氣勢。
  大門石階上,一名身形佝僂的老人來回踱步,不時抬頭遠眺,似在等待著歸人,臉上每一條皺紋,都是耽心刻蝕的痕跡。
  突然間,老人細小的眼睛一亮,扯開枯啞的聲音費力叫喊:「小少爺!小少爺!我的小祖宗!」蹣跚的步履跑了幾步,一個不留神,腳下踩空,身子自石階上直直跌落。老人年事已高,經不起這麼一摔。一條白色的身影即時搶出,才將老人穩穩托住。
  「爺!小心!」高孟希與老人雖為主僕,但,情逾祖孫。見老人失足跌倒,高孟希顧不得身份,連忙將老人攙住,就連私底下的稱呼也跟著脫口而出。
  「小少爺!你可把老奴嚇壞了!怎麼學人家打架胡鬧呢?有沒有傷到那兒?」老人只顧著小主人的身子,忘了自個兒差一點跌倒。
  「我不是好好的嗎?爺,您沒摔著吧?」高孟希仔細檢查老人的周身。
  見小少爺平安無事,老人雙手合什,緊緊閉著細小的雙眼,口中喃喃不停:「老天爺保佑!老天爺保佑!老爺跟太老爺地下有靈!高家列祖列宗庇佑!」
  好不容易確定老人無恙,高孟希安心地看著老人喃喃自語,突然,他想到二個隨身的僮子,於是開口問道:「對了!怎麼沒看見劍兒、琴兒呢?」
  「他們倆在鏡堂思過,叫他們好好照顧你,沒想到……」老人生氣地嘀咕著。
  「啊!」高孟希驚呼一聲。
  「不管夫人怎麼罵你,你千萬別回嘴!聽話些,別再惹夫人生氣。」老人突然雙膝跪下,一連朝杜雁書磕了幾個響頭,說道:「三爺啊!你可要替小少爺說情啊!阿福先跟你磕頭。」
  「福伯!快別這樣!」杜雁書將老人攙起,向高孟希說道:「希兒!別再讓福伯為你擔心。」老人的臉上,淚水和著污泥。高孟希心頭一酸,點了點頭,用衣袖輕輕將老人臉上的污泥拭去。
  老人叨叨絮絮地的同時,蘭陵府大門打開,一名身材矮小的漢子快步走出,輕快的步履轉瞬間來到三人面前。矮小漢子向杜雁書躬身行禮,說道:「三師叔!師娘請您立刻帶小師弟到宗祠。」
  「衡兒,怎麼了?」杜雁書一楞。
  「高師伯來了。」矮小漢子姓莊,單名衡字,約莫三十餘歲,目光靈動而深邃,濃眉虯髯的威武模樣與矮小身材極不相稱。莊衡是高岑的大弟子,外號『武晏子』,劍術輕功深得蘭陵武學的三昧。
  「他們的消息還真是靈通。去請四叔了嗎?」杜雁書臉色微變,苦苦一笑。
  「二師弟已經去請四叔公。」莊衡點了點頭。高岑的二弟子『玉笛韓湘』柳貞元,通曉音律、劍術精湛,與師兄莊衡同列蘭陵『四友八劍』之內。蘭陵『八劍』之中,以『玄素雙劍』高宗嗣、宗輔兄弟二人武功最高,造詣不在四友之下。雖然是蘭陵府的宗脈,但是上一代的恩怨,與高岑素有嫌隙,雙方並不合睦。
  聽了莊衡的話,杜雁書寬心了許多。
  「 既然他們想當家做主,就讓他們去做吧!」高孟希忽然開口。
  「少爺!你說什麼啊!這是祖宗傳下來的基業,怎能容你說讓就讓。你己經惹下這麼大的是非,就別再說些讓夫人傷心的話。你這麼不懂事,叫老奴怎麼有臉到地下去見老爺子跟太老爺。」心急的福伯轉眼又要下跪,高孟希挽住老人家的手,不發一語。
  「小師弟,你可知道師娘為了這件事連日憂心,幾乎滴水未進。」莊衡緩緩說道。
  高孟希自幼就怕這位冷口冷面、生性嚴謹的大師兄,即便到了現在,身材己經高過大師兄許多,敬畏之心卻是未曾消減。半晌,才開口:「我能體會大伯的心情,所以才這麼說。」
  高孟希的話,讓眾人靜默不語。
  「師兄只當你是蘭陵府的主人。」莊衡嚴竣的面容,露出一絲倦意。為了小師弟的事忙碌奔走,他數日未曾閤眼。短短的一句話,讓高孟希十分感激。
  杜雁書拍拍高孟希的肩膀,說道:「咱們先到大廳,看看情況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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