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31 12:12:56方巾
濁流
「老頭子受傷了。」石孤寨群匪中一個矮子欣喜地大聲喊叫。
溪樵老人的粗布衣裳上泛出幾處殷紅,只是皮肉傷,並未傷及要害。老人煙桿一轉,順勢插入腰帶,陰手向外成圓,翻轉掌心緩緩向前,一股渾厚掌力向季陽子推去。季陽子不敢硬接,長劍畫了五個圓圈,左手食指淩空虛點三指,才將掌力化掉。他正想遞招,不料一股暗勁回引,帶著季陽子向前撲跌了兩三步,勉強才能拿住了樁。
「師叔,這『雙槳蓴波』的掌力總算練成了。」呼延端微露喜色。
近十餘年來,溪樵老人結盧洞庭湖畔,過著耕讀山林的隱逸生活。一日,在湖心垂釣時,遠眺四方勝景,忽然想起范文正公的岳陽樓記,說這洞庭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
細細咀嚼文字的同時,無意間瞥見梢公搖櫓的動作,心中浮現一個模糊影子。
五日,影子在老人心中揮之不去。於是,老人上武當山,向武當派掌門百愚道長請教了幾個武學上的關鍵。不過,模糊的影子始終化不開。直到歸程途中,見湖心帆影點點,老人豁然開朗。花了三四天的功夫,將所有細節推敲清楚,創了這套『碧波輕煙掌』。掌法的要詣,不在招武變化,而在掌力運用的訣竅。
『雙槳蓴波』是老人見漁人搖槳時,水流隨著槳面回流而領會出來的妙招。其奧妙就在外吐三分力,內含七分勁,以三分掌力引對手運勁相抗,再利用七分含勁加上對手本身的抗力傷敵,令人防不勝防。這『雙槳蓴波』的內勁,足足花了老人半年的光景,才將微妙的力道精確掌握。
天真的孩童,不識險惡,哈哈大笑:「好好笑哦,長這麼大了還會跌倒。」
「笑什麼,再笑待會打你們倆的屁股。」怒目猙獰的羅晟,狠狠地瞪向兩兄弟。聽說要被打屁股,兄弟倆連忙用手將嘴巴緊緊地摀住。
臉色凝重的季陽子,不發一語。清嘯化成長虹吐出,剎時間,亂轉的環光劃下狂濤奔流,將老人枯瘦的身影吞沒。這一劍,正是『過三峽』中的最後一式『輕舟一葉,西陵行險』。
季陽子身隨劍走,左拐右彎,越行越險。雙掌翻飛的老人,如繁花落葉浮沒於激流,隱現不定。長劍行到險處,挽起大大小小數十個劍花,瞬間將老人捲入紊亂的暗流裡。溪樵老人雙手合攏,一股渾厚的掌力將劍招裹住。季陽子覺得手中的長劍如入爛泥,再也施展不開。於是青鋒一轉,劍走平穩卻又處處殺機暗藏。老人以快打快,一沾即走,又是十數回合。突然一劍洄瀾,老人又沒入奔流之中。
『輕舟一葉,西陵行險』九急九緩,九迴九轉,領悟自西陵險灘的急流之勢。季陽子身形恍若踏浪,時高時低,忽現忽隱,或迅捷,或遲滯,急轉迴繞,飄忽不定。初時,老人還能將季陽子逼開,百餘招一過,長劍匯成湍急長流,深不見底,浮沉其中的老人頃刻陷入漩渦激流,進退全不由己。再過五十餘招,老人的鼻息漸粗,招式也呈散亂。
溪樵老人一驚,行走江湖五十餘年,從未遇過如此狀況。這般年紀,縱使年老力衰,長力不繼,也不至於到招式接續散亂,內息運行滯澀的地步。
任何武功招式,出招收招、身形步伐、內息運行,都有一定節奏。節奏一但無法掌握,不僅招式之間無法連繫,就連內力運行也不能相繼,最後破綻紛呈。擾亂、牽制敵人的節奏,正是『輕舟一葉,西陵行險』的要義。此時,老人也發現自己的節奏,漸漸被這套劍法所制,要快要慢全在季陽子的掌握中。
不祥的念頭浮現:「莫非今日要喪命於此。」
「恩師多年的遺憾,今日總算可以了結。」眼中的陰翳瞬間消失。雖然佔了上風,季陽子仍不敢輕心,招式只有愈加沉穩狠辣。眼見老人身法散亂、漸漸不敵,突然一個失足,他的身子直直地向右摔落。
見機不可失,於是季陽子的右臂一振,長劍向老人的左脅刺去。
呼延端大吃一驚,立刻飛身向前,想替師叔擋住這致命一擊。怎知羅晟快了半步,晃到他的面前。一招過後,他不禁暗自叫苦,兩人功力大致相若,自己雖然略勝半疇,但想要逼退羅晟,也在百招之後。
正當無計可施,一幅難以置信的景象,出現在呼延端眼前。
溪樵老人站立一旁,負手微笑;而季陽子卻茫然地徒手呆立在老人面前,不遠處,長劍歪歪斜斜插著。呼延端剎時明白,失足只是欺敵,目地在引季陽子出手。待季陽子長劍一出,老人順勢右手支地,一輪快腿攻向季陽子。『陽谷穴』一麻,長劍脫手飛出,愕然的季陽子剎時間胸口空蕩蕩的,一顆心,不知落在何處。苦練數十寒暑的劍法,竟被一如稚童亂踢的怪異招式所破。
元厄道人參不透勝敗得失。君山一戰,姑且不論是否過於輕敵,抑或溪樵老人僥倖得勝。奇恥大辱,他也沒面子再向溪樵老人討回,於是隱姓埋名,避居西川遍尋傳人,企盼能調教出武林第一人。不僅要雪君山恥,更要揚名江湖。
花了十年的時間,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天資機敏、根骨奇佳的良質美材,正是四川巨賈之子羅晟。以武林耆宿的身份委身羅家僕役十餘載,暗地裡,盡心調教羅晟。
怎知羅晟驕氣難矯,終非大器之才,長年的苦心竟換來一場空。心恢意冷之際,偶遇一名飢寒交迫的小乞兒。元厄道人不忍見他受人欺凌,於是傳授他一些粗淺的功夫,讓他可以健體強身。小乞兒雖然資質尋常,但是習武練功極為用心,不知不覺中,元厄道人的武功越傳越多,不久後,他正式將小乞兒收錄門中。
元厄道人對於羅晟與小乞兒兩人並無二心,十數年後,師兄弟兩個人的武功漸漸分出高下,再過數年,元厄道人決定將衣缽傳予小乞兒,法號季陽子。
「道長劍法神通,小老兒只有施計行險,否則難以取勝。」老人拾起長劍,正想交還季陽子。卻聽見呼延端驚惶的呼喊聲:「師叔小心!」一回頭,季陽子茫然佇立眼前,右指疾點自己的『神闕穴』。
先是錯愕,隨即回過神來,溪樵老人左掌高,右掌低,勢成陰陽猛然推出,渾厚的掌力擊向季陽子。受到重創的季陽子一如斷線紙鳶,軟綿綿的身子浮於紊亂的氣流上。見師弟受到重創,羅晟顧不得呼延端,立刻奔到季陽子身後,出手將他穩穩托住。
臉色慘白的季陽子,眉心微蹙,右手撫住胸腹,哇的一聲噴出大口鮮血,顯然受了重傷;不過,神色似乎清醒許多。望著長劍,突然,心中空明一片。季陽子與元厄道人情勝父子,對於師父的遺憾與怨憤體驗更深。師父真正輸的,並非溪樵老人而是自己。君山一戰輸在驕燥,一輩子輸在嗔與怨。
季陽子抬頭望向老人,雙眸清澈透亮,再無半點陰翳。微顫的嘴角說得吃力:「老前輩武學精湛,晚輩遠遠不及,心性上修為,更是輸的徹底。這一次,我們師徒輸得心服口服。」說得誠懇,與方才判若兩人。
「師兄,咱們走吧!」
應了一聲,羅晟攙住季陽子,頭也不回的身影,有陽光斜落,漸漸沒於路的盡頭。
「替我斟上一杯水酒,我要敬在座的各位英雄。」老人舉起右手阻止呼延端上前,呼延端一怔,雖然不明白師叔的用意,還是依言將酒斟上。
「放在桌上。」溪樵老人不急不徐地緩步走向酒杯。他將右手置於酒杯之上,微微運勁,只見右掌平貼桌面,酒杯竟然憑空消失。老人慢慢將手移開,酒杯平整地嵌入桌面。見老人露了一手功夫,石謙等人的臉更加慘白。
「有本事的儘管來喝這杯酒。」凜然目光掠過石孤寨群匪和青袍文士身上。石謙等人顧不得說些場面話,快步離開酒肆,連馬也忘了牽走。文士從頭到尾沒有任何動靜,彷彿對於周圍發生的事,毫無知覺。
「掌櫃的損失全都入咱們的帳上。」
點了點頭,呼延端轉向四個手下,聲音顯得急促:「把馬兒備好,準備起程。」如夢初醒的四人,穩住顛簸的步伐,急忙走出酒肆。
呼延端轉過身子,走向呆立一旁的掌櫃,自懷裡掏出了一小錠金子。
「這錠金子應該夠了吧。」
掌櫃還沒回神,傻傻地沒有任何反應。呼延端逕自將金子放入他的手中,然後隨著老人步出酒肆。
六個人上了馬之後,朝官道疾奔而去。直到蹄聲遠離,掌櫃才回過神來,口中喃喃:「太……太多了,我……找,找不開。」
風停,喧噪的林間突然安靜,只剩不知名的雀鳥竊竊私語,對於騷動仍意猶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