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劫鏢

　　偶而，擾林輕風過處，揚起枝葉沙沙的埋怨聲，止不住的喧嘩，正持續擴大。無助的一地枯黃，禁不住勾纏，隨風飄零四散，終究不知落向何方。初秋的山林曲徑是清寂的，午後斜落的陽光，怎麼也驅不散淡淡涼意。
　　僻靜的小路，除了樵子獵戶、鹽梟私販之外，鮮少有人經過。
　　樹林外有間青竹搭成的酒肆，小小的舖子，提供粗食水酒，讓來往的行旅歇腳喘息。掙一點兒蠅頭小利，雖不能大富大貴，也足夠一家溫飽。這一天，舖子裡冷冷清清的，空著三四張桌子，僅有一桌客人。無奈的清閒，掌櫃索性拉了張凳子，坐在門口打盹兒。
　　遠處傳來馬蹄聲，機靈的掌櫃一躍而起，拉長了頸子朝路口望去。遠遠的六騎快馬，奔逸輕煙塵上。不一會兒的工夫，已然來到小酒肆前。
　　驃肥的駿馬上，分別坐著五名勁裝漢子，與一名枯瘦老者。老者一身藏青粗布衣裳，袖子高高捲起，土里土氣兒的模樣與莊稼漢無異。五名勁裝漢子，尋常武師的裝扮，但是顧盼之間無意流露一股獨特的味道。尤其是為首的中年漢子，約莫五十餘歲，七分溫和的目光中蘊含三分銳利，隱隱透著晶塋溫潤，內家功夫有一定的修為。
　　除了老者，每個人背上都負著一只碎青花兒布的包袱。

　　「過了綠竹林，前頭就是官道，再走二個時辰左右，便是張家集。這段路程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就只有我這間小鋪子。爺兒們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喝杯水酒，養足了精神，才有氣力趕路。」不待來客開口，掌櫃一股腦兒將話說完，有如連珠炮，中間沒有半點兒停頓。
　　「師叔，您看如何？」中年漢子轉過頭，徵詢老者的意見，態度十分恭謹。
　　雙眼微閉的老者，嘴裡咬著一管旱煙袋，青煙縷縷游於太虛境外，似乎沒聽到中年漢子的話。半晌，他才緩緩點了點頭，然後繼續抽著旱煙袋。
　　「咱們先在這兒歇息，今晚在張家集過夜，明天一早再趕路。」聽見中年漢子的話，幾個年輕人早已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馬。四人落地時並未擾動半片塵埃，足見武功不俗。中年漢子與老者緩緩下馬，老者年逾七旬，下馬時身形沉穩，絲毫不像年逾古稀的老人。

　　見生意上門，掌櫃勁力全來了，眉開眼笑地朝內堂吆喝：「小狗子，出來把爺兒們的馬牽到後頭餵點草料，動作快點兒，別在那兒磨磨蹭蹭的。」吆喝聲音未畢，就見一個小夥計自內堂走了出來，乖乖巧巧地將馬匹牽到後頭。
　　掌櫃口中吆喝，手頭上也沒閒著，才一會兒的工夫，便將桌椅整治妥當。先沏了壺清茶，招呼六位客人上坐，然後開口：「爺兒們吃點什麼？喝點什麼？」
　　「先來點白……」坐在下首的年輕漢子，未竟的話語懸在半空中，他先看了看中年漢子，再看看老者。
　　「無妨，別喝過頭就好了。」老者話才說完，年輕漢子急著將未竟的話語接上：「先打三斤白酒，牛肉、蠶豆、花生什麼的隨便來一些。」
　　「是是是，爺兒們要白酒三斤，牛肉、蠶豆、花生等小菜，爺兒們稍等一下，酒菜馬上送來。」說完話的掌櫃轉身步入內堂。

　　六個人滿是風塵之色，顯然兼程趕路，一路上鮮少休息。趁著酒菜還沒上桌，眾人先喝點茶潤潤口，茶葉雖非上等茗品，此刻喝來齒間留香，馨氣沁入心脾緩緩舒散開來，一時間，周身的疲勞減輕不少。
　　掌櫃手腳伶俐，一壺清茶還沒喝完，酒菜已然上桌。除了牛肉、蠶豆、花生之外，還有幾道野味熱炒。精明的掌櫃，看出來客身份不俗，趁著難得機會，想好好賺上一筆。只見他臉上堆滿笑意，說：「爺兒們背上的包袱要不要……」
　　「多事！」
　　掌櫃反而挨了一記白眼。本來想討好過路財神，怎知平白碰了一鼻子灰。他只有陪了陪笑臉，轉身走回門口的小凳子，嘴裡嘟嘟嚷嚷：「不過是想提醒，背上的包袱還沒卸下呢！真是狗咬呂洞賓……」
　　四個年輕漢子並未不理會掌櫃，只是競相為老者與中年漢子斟酒。老者與中年漢子不僅是一夥人的首領，而且地位尊崇，幾個年輕人不敢共飲，只在一旁伺候酒食。
　　「各位不必拘謹，大夥一起用吧。」
　　中年漢子的話，幾個年輕人豈有不從的道理，於是，四個人七手八腳地將酒斟滿。
　　「我先敬各位一杯，這一趟辛苦了，待功成圓滿，我再請各位喝個痛快。」大口將酒飲盡。放不開，中年漢子舉手投足間，總帶著一份拘束感。
　　此刻，四個年輕人的眼中只有酒，那顧得中年漢子說些什麼，隨口虛應：「總爺，您太客氣了！」
　　「這是我們份內的事！」
　　「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刀裡來，火裡去，在所不辭。」
　　一口酒，淅瀝呼嚕吞下。半個多月來，沒人敢沾上半滴酒，就怕誤了大事。如今即將功成圓滿，所以老者不再堅持酒禁，讓大夥鬆弛一下連日來緊繃的情緒。此刻，瓊漿灌頂更勝清茶，每一寸臟腑瞬霎蘇醒，氣血流轉間，彷彿內力修為徒增數倍。

　　幾杯黃湯下肚，四個年輕人不再拘謹，興之所至乾脆划起酒拳。可是，觥籌交錯間，還是會偷偷瞄向老者，深怕他臉上露出半點慍色。只喝了兩三杯酒，吃了幾口菜，老者停下筷子，靜靜地抽著旱煙袋。
　　「師父，你看哥哥啦！」鄰桌傳來稚童的嬉鬧聲。兩個孩子正在玩鬧，手中的筷子撥來撥去的，鬥得十分緊湊。
　　看得有趣。身材矮胖的漢子，從懷裡摸出幾文銅錢，朝著弟弟說：「小兄弟，贏了這幾文銅錢給你買糖葫蘆吃。」
　　另一個瘦長漢子也來湊熱鬧，摸出銅錢，朝哥哥晃了晃：「 贏了給你買畫糖人。」
　　不知是否受到鼓舞，兄弟倆鬥得更起勁。
　　老者原本微笑看著，一會兒，他的臉色漸漸凝重。這對小兄弟的筷子，往來之間頗具法度，不像尋常頑童嬉戲玩鬧。只見哥哥手腕微沉，筷子順勢上揚，所指的方位竟然是弟弟手腕上的『陽谷穴』。弟弟也不示弱，隨手輕撥，接著轉動手腕，筷子迎向哥哥的『合谷穴』。就這樣，兄弟倆又鬥了數回合。
　　他們倆出手未含勁力，認穴亦是似是而非；可是，分明是套高明的功夫。老者是湖廣武學名家，這對兄弟的一舉一動，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只是兩人功力尚淺，許多精微處無法發揮；不過，小小年紀已然如此，那麼他們的師父……。
　　背脊微微滲出冷汗，老者心裡琢磨：「必有古怪，須小心謹慎，莫著了人家的道。」他先將內息散入諸脈，然後緩緩凝聚，游走諸穴；只覺得內息順暢，亳無滯礙，似乎沒有中毒的徵兆。老者仔細打量與小兄弟同桌的青袍文士，文士背對著眾人，無法窺其容貌，身旁除了簡單的行囊與竹杖之外，並沒有特異之處。只是，他的呼吸勻淨悠長，斷續間並無明顯的分際，顯然身懷上乘武功。吐納方式與武林各派不盡相同，聽不出武功家數。
　　見老者眉心微蹙，深怕是年輕人舉措輕浮令老者不悅。於是，中年漢子戰戰兢兢的低聲詢問：「師叔，怎麼了？」
　　「小心古怪！」
　　聽見老者的話，眾人頓時收斂起心神，不再胡鬧。順著老者的視線，將注意力落在青袍文士身上。
　　似乎沒感受到周圍的氣氛，正在悄然變化，青袍文士依然故我，自斟自飲。

　　「老爺子，我這可不是做沒本錢買賣的黑店，那來古怪？酒菜全都乾乾淨淨的，沒餿沒壞。」見情況不對，掌櫃連忙上前，神情十分緊張。
　　「那位相公是個讀書人，我看不是個舉人也是個秀才。不就是帶孩子回鄉省親，不會有啥古怪。」深怕兩夥人一但話不投機，用拳頭說起道理，今天的生意全要蝕了本，掌櫃連忙出面緩頰。
　　聽了掌櫃的話，老者暗自盤算：「惡盜悍匪不會帶著稚童作案，憑添累贅。倘若為了卸人心防，這會兒露了餡，諒他不敢冒然出手。不如先靜觀其變再作道理。別無心得罪了武林同道，憑添事端。」
　　仔細推敲，老者神色微緩，傻傻一笑：「沒事，是小老兒打盹兒，做了白日夢。」他朝眾人使了眼色，眾人會意之後，各自小心戒備。
　　老者突然的舉動嚇壞了孩子，兩個人乖乖低頭吃飯，不再頑皮胡鬧。隱約聽見文士輕聲斥責，老者耳音敏銳，但是對方刻意壓低聲音，所以含含糊糊地聽不清楚。不過，青袍文士也是同樣心思，無意多惹事端。
　　兩桌客人同時安靜，小酒肆浸在詭譎無聲的靜謐中，許久。
　　「好像有接應，前後兩批人馬，大夥機靈點。」老者的低語打破靜謐。不久，遠方傳來陣陣馬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