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12 11:14:16卡丹札蕾雪

【新井一二三.東京人】不倫之戀(下)

老同學禮子來電郵說:她先生快要調到北京去,想出發之前跟我見一面。於是,某一個星期天,他們夫妻雙雙來我家吃午飯。

  門鈴一響,我就打開家門迎接他們。我跟禮子一直有來往,上次見面是一年半以前。跟她先生,卻很久沒見。心裡數數,大概有十五年了。

  當時,他們倆剛結婚後不久,我對他很有意見,因為禮子本來打算去英國留學的計畫受他干擾,結果沒去成的。所以,三人出去喝酒,我對他的態度不可能很友善,大概沒留下好印象。不過,都十五年了,不用計較那麼久以前的事情了。

  門一打開,站在我面前的男人,跟十五年前完全是一個模樣。頭髮還是黑油油,穿著猶如美國常春藤盟校學生;看起來隨便,實際上一件一件都是名牌。

  也不奇怪,從小學到大學,他都讀了日本數一數二的貴族學校。大學時期是運動員,畢業以後任職於大型廣告公司。二十幾歲跟禮子結婚時,父母出錢蓋的房子位於東京港區外國使館集中的地區。這種造化,如此優越的條件,恐怕全東京一千三百萬居民當中,只有寥寥幾百人才有的。我當年對他很反感,一個原因就是人家出身太好了,瞧不起老百姓似的。

  大家到屋裡來,在明亮的餐間坐下時,我發現,他身體稍胖,動作有點緩慢,前額上出著汗。雖然打扮成年輕人一般,但實際上是四十幾歲的人了。那黑油油的頭髮好像是染的,就像禮子的淡棕色短髮。

  這十五年,我生活的變化很大。

  當時的單身職業女性,經過多年的海外漂泊後,結婚養育的兩小孩,這天也在客人邊大聲喊著團團轉。相比之下,禮子夫妻沒有搬家,沒有換工作,也沒有生孩子。這回先生調到北京去,將是結婚以後頭一次的大轉變。

  「你也打算一起去嗎?」我問禮子。

  「是我說不用的,」先生搶著回答。「她工作了這麼多年,如果現在辭去,將來的養老金會少很多,太可惜了。」

  「可是,我的女朋友們都說,北京女孩子很積極,讓他一個人在那邊生活,會很危險,」禮子說。「所以,等到明年春天,我正在做的項目完成後,看看能不能請無薪假去北京,趁機學學漢語。」

  「是的。你應該去。」我跟禮子說。

  但是,她先生還是不以為然的樣子。他是馬上要動身的。

  「我明天就要去上海出差兩個星期,歸途經過北京找房子住。回東京開完會,就得正式出發了。聽說中國現在的氣氛跟日本一九六O年代初東京奧運會以前一樣活躍。我有點擔心自己的體力精神都不夠。」

  年紀四十多,有二十年工作經驗的人,在東京總部算是個中堅幹部。然而,去了北京,人生地不熟加上語言不通,簡直跟新人一樣。

  「可是,現在中國很多人都會說英語的。溝通不會很困難吧。」我說著要安慰他。

 「不行,」他搖頭。

  「他是不會講英語的,」禮子解釋說。「不過,才能是應該有的。因為他家人很多都會,包括曾教過皇室成員英語的奶奶。」

  我目瞪口呆。他奶奶曾教過皇室成員英語?究竟是何種的高貴世系呢?

  不到三點鐘,禮子夫妻就站起來要走了。先生本來想看我的目的,似乎沒有達到。我心中有點不安,但是他不主動提出任何具體的要求來。

「做貴族少爺好像不太容易啊。」他們走了以後,老公說。

  我點頭同意。

  十五年前很威風的年輕人,如今變成了尷尬疲倦的中年人。被公司派去北京工作,但不會說中文也不會說英語。做唯一家人的妻子也暫時不陪同。既然沒有孩子,兩人向來保持了相當獨立的生活。為了工作而夫妻分居一段時間,在多數日本人看來是很正常的情況。
 
記得十多年以前,有一次我跟禮子單獨見面時,她很煩惱地說:「婆婆老問我甚麼時候生孩子。可是,這種事情嘛,沒有就沒有。」

  在繁忙的大都會工作的人,很多都患有不育症。我不好意思仔細問,但是心中很同情她。 今天夫妻雙雙來訪問,老公不經心問及:「你們沒有孩子?」叫我提心吊膽。

  誰料到,她先生滿認真地回答道:「開始的五年是故意不要的。後來,那方面不大行了。」令人聽著不知怎樣反應才是。

  表面上看來很幸福的一對夫妻,給人的感覺卻很不對勁。
  幾個星期以後,我給禮子電郵說:「上次未能幫到你老公的忙,非常抱歉。他已經去了北京嗎?你一個人生活寂寞不寂寞?有空,咱們倆吃午飯聊聊好嗎?」

  前不久,女兒開始上托兒所,我終於能夠單獨出去見人了。雖然得匆匆去匆匆回來,但是這種自由時間是過去幾年都沒有的。我很期待跟老同學吃午飯的機會,何況地點定在神田神保町的老字號啤酒屋LUNCHEON。

  十一點半,舖子一開門我就進去,沒想到禮子已經在裡面坐著。

  「是這樣子,」她搶先開口說,「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

  我默默地點頭,等待她繼續講下去。

  「我有些淘氣,」她說。

  我從來沒聽過大人說自己淘氣,但是直覺地明白她暗示著婚外情。

  「今年初敗露了。有一段時間非常糟糕。從極幸福一下子掉到極不幸。後來,老公忽然調去北京,我生活又安靜了。」說著,禮子的態度很平靜,好比在講別人的經驗。

  情人是同一家公司的職員。兩人關係保持了大約兩年。她先生沒注意到,因為大家向來工作忙,很晚才回家,平時說話的機會都不多。但是,對方的太太是家庭主婦,相當關心丈夫的動向。有一天,她發現丈夫的手機在家,趁機打開看看,果然裡面保留著好幾封寄給情婦的電郵。她把全部內容記錄下來,帶著證據,到公司找禮子算帳。

  「她那樣子,氣得跟狂人一般。我馬上同意分手,但是她不相信。來電罵人無數次。有一次,凌晨三點鐘,竟打到我家來了。說是對方夫妻在附近通宵經營的連鎖餐廳等著,要求我帶先生一起過去,以便四人討論問題。」

  直到那時,她先生不知道妻子在他背後淘甚麼氣。

  「沒辦法,我當場向他坦白了一切。聽了之後,他接電話告訴對方說:『我剛剛被告知了情況,實在沒有心思現在出去討論問題。並不是想逃避,只是需要點時間消化。能不能推到今天晚上?』他一貫很冷靜,一點也沒有激動,也完全沒有生氣。對方似乎覺得那樣就夠了,後來並沒有四個人見面。但是她至今還不停地來電話罵我。」

  連想都不敢想像,禮子的處境究竟會是甚麼樣的滋味。一旦失去了丈夫的信任,修復夫妻關係談何容易?但是,她說丈夫真的不在乎,「也許對我根本沒有感情都說不定。」同時,他們也完全排除離婚的可能性。「跟雙方家庭的關係都非常好,太難得了,不想失去。」

  至於已失去的情人,她說:「很帥很帥,而且工作能力特別高。我和他一起去京都看歌舞伎,玉三郎的反串演出迷人極了。我當時覺得自己多麼幸福。現在,他整天都被老婆監督。每一刻鐘來電確認在哪裡做甚麼。有時候,晚上回家,太太不肯開門,他只好去附近的小公園等到凌晨、天亮。」

  果然,對方失去的東西可不少。

  禮子說:「我要開始學中文,明年去北京,會是新的開始。」

  我說不上話來了。這麼多年,我對她丈夫,從來沒有過好感。然而,這回,我非常同情他了。也許,他自己都有不可告人的祕密,所以才保持了冷冰冰的婚姻關係。近幾年日本有個流行語叫「假面夫妻」,特別合適於他們倆。

  「怎麼?你不說話了,」禮子說。

  「這些年,我過著很純真的日子呢。」我笑著回答。本來很期待的一頓午餐,吃都吃不出味道來了。我很後悔約禮子出來一起吃飯。

  「你們是恩愛夫妻,整天在一起不吵架嗎?」禮子逗我說。

  「當然吵啦。可是,吵不吵架都在家。沒辦法,我老公是個喜歡家的人」

  「不是。他是喜歡你的。」說著,禮子的臉忽然變成很難過的樣子。

  我同情她。但,還是,同情她先生多一點。 從LUNCHEON出來,外面陽光特燦爛。禮子拿出墨鏡來,邊揮手邊戴上說:「有點遠視眼了。」

  不是的。她已經開始有老花。



節錄11月出版《午後四時的啤酒》一書


資料來源--奇摩《新井一二三.東京人》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