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9-08 09:19:53卡丹札蕾雪
【新井一二三.東京人】躅女傳說
「你聽說過『躅女』沒有?」泉田問我。
他是年過半百的日本作家,是我的前輩同行。昨晚他抵達香港,為的是蒐集報告文學的材料。今晨我專門跑來上海街,在他下榻的旅館附近,一起吃火腿通粉當早餐。
「你說什麼『女』?」我沒聽懂,反問了他。
「是『躅女』,蝴蝶的幼蟲叫『躅』,不是嗎?躅女是把兩條腿、兩條胳膊給人砍掉,殘廢成躅一般的樣子,然後在雜耍場或酒吧裡,淪落為展品的女人。」
躅女?我一時目瞪口呆,反應不過來。
但在我腦海裡,當初模糊不清的鏡頭,逐漸開始有了焦點。
我忽然想起來問道:「那是不是在服裝店失蹤的新娘?」
「沒錯!果然你也知道。」泉田破顏一笑,很滿意似地點了點頭。
躅女,我確實聽說過,但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大約在二十五年前,我當時是個東京的小學生,在課間休息時同學們交換的鬼怪故事當中,有一個是關於沒腿沒胳膊的殘廢女人。
而且整個故事,據說,是在香港發生的……
一對新婚夫婦,剛在日本辦完婚禮,飛往香港度蜜月。他們一到飯店放下行李,就手拉手地出去逛街。在街上的服裝店,新娘看上了一件連衣裙,高高興興地帶到試穿室去,新郎在外面等著她。穿上了好衣服,年輕的新娘一定會特別漂亮。
不過,等了五分鐘、十分鐘,新娘遲遲不出來。一開始,新郎看著手錶說服自己,陪女人買衣服是要有耐心的。然而,過了二十分鐘,新娘還是沒有出現。心裡感到不安,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闖進女試穿室。他擔心新娘生病了。
未料,裡邊兒沒人。難道新娘突然間蒸發掉了?新郎找售貨員問,可是語言不通。他跑到警察局去,可是沒人理他。後來,他只好去日本領事館投訴。可是,官員跟他說,香港是「魔都」,每天好多人給綁架失蹤,他的新娘恐怕找不到了。
過幾年,他在日本收到一則消息。九龍城寨的一家地下酒吧,有不可告人的展覽,是把兩條腿、兩條胳膊都給砍掉的幾名「躅女」,其中一個是日本人,容貌很像當年失蹤的他太太……
「沒想到,隔了這麼久又要聽到躅女,都二十五年了。」我吃著火腿通粉跟泉田說。
「我這次來香港,就是為了採訪有關躅女的情況,不知你能不能幫我?」他一本正經地說。
「什麼?你以為真的有躅女?那是多年前小孩子瞎編的呀!」我說。
「不見得,」泉田斷然否定我的話道,「躅女的故事,過去二十多年,在日本一直有傳說。女人給綁架的情況,有好幾個不同的版本。有時候,罪犯只砍掉女人的兩條腿,以圖不讓逃跑。無論如何,每一個案件都發生在香港,我估計有事實根據。」
「那麼,在香港為什麼沒有人講呢?」我很吃驚地問。
「大人失蹤,警察不一定當案件處理嘛!特別是新婚夫妻,吵架之後跑掉的新娘,並不是少見的。」
「是這樣?」
「對。成了躅女,給人看見,才是案件。可是,那種展覽一定屬於地下世界。誰敢去報警?最近又有日本婦女在香港失蹤了。有人去離島的地下酒吧看躅女,其中一個小聲用日語說:救救我。恐怕是她,這是很可靠的消息。」泉田的表情和語氣都挺認真。
這位作家,我是兩年前在紐約唐人街,替日本電視台拍紀錄片時認識的。泉田從前在那裡住過一段時間,跟當地幫派分子很熟,因此導演請他來幫忙。我始終搞不明白,他是如何深入華人地下世界的?他不太會說中國話,卻寫過幾本報告文學的書,都跟華人黑社會有關。
如果不是泉田,而是別的日本作家提到躅女,我肯定一笑置之。小孩子亂講,還可以理解。大人去當真的,簡直是開玩笑。然而,泉田這個人,是有神祕的消息來源的。
「我只是想見一兩個躅女而已。但是,看來你沒有線索。」他說。
「不好意思。」我對前輩是要講禮貌的。
「別客氣。不過,既然有你在,能不能幫我打一個電話?雖然常來香港,我是完全不懂廣東話的。」
我們離開茶餐廳,走路到泉田住的地方。那是一家小旅館,主要為大陸人服務,房間裡只有單人床和上面放著電話機的一把椅子。從窗戶往外看,對面是賣棺材的商店。
「你打這個號碼,找陳先生,說東京湯先生的朋友有急事。」泉田告訴我。
我按照他的指示去辦事。泉田站在旁邊繼續道:「告訴他,請盡快到上海街×××號三樓第四號房間找我。」
掛了電話,盡了做為後輩的責任,我要走了。至於那陳先生是誰,泉田怎麼樣跟他溝通,都是不關我的事。
在香港住了兩年多,我第一次聽到這般奇怪的故事。今天的香港是連狗肉都不讓吃的英國殖民地,怎麼可能有殘廢女人的展覽?即使世上真有躅女一回事,在香港綁架日本遊客,風險大得不合算吧!
可是,看泉田的樣子,他似乎有理由相信,在香港能見到日本躅女。
回到家,差不多中午了。我發現有一張傳真信,是一家報館的編輯傳給我的。
「有個叫桐原榮子的日本人要找你,說是你的老同學。她現時住在香港,家裡的電話號碼是二七八六四四××。」
桐原榮子,這個名字我記得很清楚。她是我初中一年級時候的同班同學,個子長得特高,手腿很長,從小就學跳芭蕾舞。平時走動,榮子都顯得非常優雅,極像在迪士尼卡通片裡的小鹿 Bambi。
在我印象中的榮子,一直停留在十三歲。因為我們要升初二的春天,她考上了英國皇家芭蕾舞學校,離開日本,到倫敦留學去,轉眼之間,至今二十年了。
沒想到,榮子如今在香港,而且知道我也在。這麼多年沒音訊的、青梅竹馬的老朋友,能在異鄉重逢,這種機緣,實在難得。
我正要給桐原榮子打電話的時候,電話鈴先響起來。一接,就聽到泉田的聲音。
「我有些消息了。這邊的兄弟們說,香港確實有躅女。不過,要看展覽,非得到香港境外不可。而且,那種展覽是流動的,在同一個地方,不會超過兩天,很難找了。」泉田說。
「那你怎麼辦?」我問他。
「一個辦法是,去她們所住的地方。聽說多數躅女住在高級住宅區,平時有人好好兒照顧她們,也不奇怪,一次展覽能賺好多錢。」
「躅女住在高級住宅區?」
「對。不過,今天我要先去一個離島,是在中國境內的。據說,新機場工地的工人,晚上閒著,坐船去那裡玩。即使看不到躅女,一定會很好玩吧!」
「有人帶你去嗎?」
「已經安排好了,下午就出發。明天早晨,我再給你打電話,請你吃龜苓膏,是宿醉的特效藥。那個時候,你幫我寫香港高級住宅區的清單,行不行?」
泉田的故事,越講越奇怪。這位前輩,不管在什麼地方,總是對奇怪的事情有特殊的嗅覺。
我先把躅女的影像從腦海裡掃出去,拿起剛才的傳真信,要給桐原榮子打電話了。
「哈囉!」接電話的是啞嗓的小夥子,讓我感到稍微意外。
「請問,榮子小姐在家嗎?」我用英語問。
對方不說話,好像就在找榮子了。
過了兩分鐘,我聽到一個日本人的聲音說:「喂?是你嗎?」
「榮子?」
「是啊!多少年了,我真的很高興……」說著,榮子感動得哭出來。
「不要哭了,你為何這麼傷感?」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地問。
「因為,在這裡,我的生活太慘了、太孤獨了。」
「你來香港多久了?還在跳芭蕾舞嗎?我沒想到你離開了英國。」
「芭蕾舞……以我現在這樣的身體,不可能再跳了。」
「怎麼?你生病了?我記得很清楚,初中時候,去看你的演出,細細長長的腿和胳膊,動得多麼美麗。」
「咳!不用提了,都是過去的事情。生活對我太殘酷、太不公平了。來了香港以後,我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如果你現在看我,不會相信跟當年是同一個人。」
「你別對自己太刻薄了,都二十年了,大家都是中年人,誰也無法保持年輕時候的身材。」我安慰榮子說。
「不僅是年齡的問題。我整天給關在家裡,偶爾被帶出去,只有給人笑的分。我活得太苦了……」她又哭出來。
「榮子,我們見面,好好聊天吧!」
「可是,我是不方便出去的,除非你能來這裡看我。對了,你今天有空嗎?正好老頭子不在香港。」
「你住在什麼地方?」
「在港島南區,離赤柱不遠的舂坎角。」
「高級住宅區了!」
「咳!反正我哪兒都不能去,有什麼用?能跟你見面,我非常高興,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你千萬不可以笑,再說,你也千萬別告訴在日本的朋友們,否則,我的自尊心絕對受不了。」榮子囑咐我。
掛上了電話,我覺得莫名其妙。當年的小鹿 Bambi,顯然出事了,不能跳芭蕾舞了,而且在香港的高級住宅區,整天都給關在家裡。剛才接電話的小夥子到底是誰?榮子所說的老頭子又是誰?
一個鐘頭後,我在開往舂坎角的計程車上,很難打消不祥的預感。在榮子告訴我的地址,有俯瞰赤柱灣的、西班牙別墅式的一棟小樓房,附近沒有民房,也沒有商店,環境特別安靜。
下了車,按門鈴之前,我先做深呼吸。
門鈴一響,我就聽到有人從二樓蹦蹦地跑下樓梯來。不一會兒,房門往裡頭打開。
我看到一個異常肥胖的女人站在那兒,我差一點沒叫出來,刻意用平靜的語氣道:「好久不見了,榮子。」
在飯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西方菜,一看便知道是放了很多黃油、奶油的,卡路里和膽固醇應該都很高。
榮子告訴我說,她還在英國、沒到二十歲的時候,跟一個瑞士銀行家談了戀愛,他年紀比她大十八歲,如今是過了五十歲的老頭子。結婚以後,榮子放棄芭蕾舞,在十五年裡生了四個小孩。老大是兒子,現在十四,正在變嗓子,聲音沙啞了。
「最小的還在吃奶,我哪兒也不能去。反正,胖了四十公斤,找衣服穿都不容易。老頭子說,我太難看,帶我出去要給人笑。」榮子搖動著高大的身體說。
他們搬來香港已有十年,榮子每天在家裡,燒菜、看孩子、懷孕、生孩子,一年比一年胖。
「你別客氣了,請多吃一點東西,都是我親手燒的正宗瑞士菜。」榮子說。
看著滿桌油膩的飯菜,我忽然想到泉田,明天早上,他請我吃龜苓膏,會幫助消化嗎?
資料來源--奇摩《新井一二三.東京人》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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