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說，我是很崇拜我爸爸的。

七十幾歲的老爸，跑過世界幾十個國家。小時候，我的玩具包括—太空人阿姆斯壯模型（我叫他小白）、中南美的駱羊、肚子裡有唱片的洋娃娃、會發出音樂唱跳的電動狗…，都是來自國外。除了國台語、日語外，老爸還會英文及西班牙文。我小一時，他在西班牙工作，寄回來一張手工刺繡佛朗明哥舞者的明信片，至今還保留著，也是那時，他在西班牙認識了三毛，後來，荷西去世，我們全家去三毛家慰問她，記得大人們在客廳談話，三毛哭得傷心，而我和姊姊則對著三毛書房滿牆面的書讚嘆不已。

老爸做事非常有條理有組織，有時候甚至到不知變通的程度，或許跟他當了幾十年公務員、由基層幹到局長有關。這個個性最能反應在他教我開車這件事上。我拿到駕照跟實際回到高雄要上路已隔了好幾年，老爸自有一套他的上路訓練實施計畫。首先，挑選當時幾乎尚未開發的高美館附近，人煙車輛稀少的路段，先熟悉一下車感；其次，往汽機車分道的省道，感受一下正常車速；再來，就是汽機車混和道路，需隨時提防竄出的摩托車，隨機應變；最後才是進入市場週邊的小巷弄，跟路邊推著菜籃推車的歐巴桑、騎腳踏車的人們共享小小的路面，務必放慢速度且注意各種突發狀況。只差還沒上高速公路才算完成全套的路考呢。

除了有條理組織外，「清廉正直」也是影響我極深的特質之一。高中時，爸爸已經作到局長，配有座車與司機，當時我念的學校離他辦公室約公車兩站距離，而他最大限度是，他要下班時可以讓我搭便車回家，所以我會先搭兩站公車到他辦公室，在會客室寫功課，等他下班。有一段時間我腳受傷也是，他要我搭計程車到他辦公室等他，卻絕不讓司機田伯伯繞一點路來接我。記得他辦公室有一幅匾額提字「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這十六個字，至今我仍印象深刻，雖然我不是公務人員，但某種程度上，我的俸祿也是來自社會大眾，因此，同樣僅記這十六個字，作為我工作生涯上的提醒。

雖然是七十幾歲的老人，可能因為走過很多國家，所以觀念並不傳統。爸爸是家中長子，卻生了三個女兒，沒有兒子，這一點，媽媽從不掩心中遺憾，而老爸卻想得開。他跟媽說：「妳看人家祭拜祖先有沒有指名道姓的，沒有嘛！所以有人在拜黃家的祖先，我就帶妳去吃，不用怕！」前幾年，在處理外婆的喪事之際，老爸忽然跟我說，他以後走了，要大體捐贈，叫我去幫他問問相關程序如何處理。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前兩天就我們父女倆坐在車上，剛好行經一處喪家出殯行列，我又提了出來問他是否當真，他說是呀，他到時候會寫下來，嗯，那我還是得把這件事辦好才成。

前陣子，因公擔任領隊，率團赴日參訪，回家跟爸媽報告了這件事，老媽說，以前妳爸經常當領隊帶團出國開會、考察，現在換妳了。老爸嘴上沒說什麼，但看得出來，不是不驕傲的。有一回，就我跟爸爸媽媽，三個人圍坐吃飯，聊到，我覺得，媽媽對我們三姊妹比較公平，但爸爸疼我多一些，而我覺得，那是一種把我當兒子一樣地養育和疼愛—賦予比較多責任，多一點傳承的意味。早些年，老爸還一直叫我去念博士，這幾年，大約是看清家庭與工作帶給我的現實壓力，當然還有姊姊已經快拿到博士，算是了了他的心願，總算比較不把這期望加諸在我身上了。

現在的老爸，早就不是那位手上動輒掌管幾十億甚至上百億預算的局長，或全國性的民意代表，只是週末含飴弄孫的公園阿公—為了孫子要換便利商店的公仔，總是多買一瓶醬油、一包米的可愛阿公。可是，老爸的性格、老爸的處事態度，真的影響我很深。雖然這篇文章您看不到，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我們面對面時說不出的話語—親愛的公園阿公老爸，我愛你。


後記：寒流過後的週一，請了假修車處理雜事。在娘家當個撒賴的女兒，讓老爸當司機載著我去辦事情，真好。回家坐在飯廳，就著餐桌上一鍋滷蛋的暖香，看著書房爸爸閱報的身影，一字一字寫完這篇文章，心裡暖流陣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