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10 00:39:35mathue

洗滌死亡的悲傷

1994年,夏天。

面對即將來臨的論文壓力,我選擇了「暫時逃避」,可也給了自己一個絕佳的藉口,去參與一個紀錄片工作團隊的學習,那一直是我的興趣所在。

不去思考論文時,我的心思都在那一群老伯伯身上。台北的十四、十五號公園預定地,前不久車行經過,已經認不出十年前的模樣。十年前,那是如迷宮一般的集合式違建,住在其中的多是大陸來的退伍老兵,而當初我們記錄的,正是這個地方的故事。

花了幾乎半年的時間,從進去每每迷路找不到出口,混到哪邊有好吃的水餃哪家養了大型羅威娜,都難不倒我們了,連狗見我們經過,頭都不抬一下。只是老伯伯們,總還是愛叫我們那個什麼公司的小姐啊,我請你們去吃火鍋吧!而我們私底下總覺得,那個什麼公司小姐的稱謂,實在有點像摸摸茶店啊。

其中一位王伯伯,溫文儒雅,講起話來有條有理,一點不像軍人。我們跟他也最是要好,不只聽他談過去,也幫著他跟家鄉的人聯絡上、帶著他上榮總拿藥,每次去,他也大概都在家,不像其他伯伯們,打牌的打牌、泡小妞的泡小妞、監獄探親的探親去,總見他坐在房間或門口看著報紙,看我們來了,也是淡淡地打個招呼,或閒聊兩句或繼續看他的報紙。

王伯伯身體一直不好,除了後來愈形嚴重的巴金森氏症外,總還有些慢性病纏身。終於有一次,醫生說大腸的息肉還是開刀割了吧,王伯伯擔心得很,不知道自己身體撐不撐得住捱這麼一刀,因為他還想回家鄉一趟,看看媽媽的墳啊。終於在醫生的建議與我們的安撫下,王伯伯排定了榮總開刀的時間,我們也把時間都空下來,帶他去,也在外頭等著開完刀傳喚家屬到恢復室去,等轉到病房是多久後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等待的過程,有點冷。

因為王伯伯長期一個人生活,對自己僅有的一點錢很看重,為了開刀這事雖請了個看護,可總不放心,大約是在開刀前跟去看他的朋友叨唸了幾句有關錢的事,結果被看護知道了。只見王伯伯在病房醒來後,虛弱的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看護卻蠻著性子硬要他找找自己的錢有沒有掉,當著我們的面說個清楚。在我們極力安輔以及王伯伯其實根本無法回應的狀態下,看護才暫時作罷。我們把這件事處理完,才結束了漫長的等待與之後的一場混亂,離開榮總。

一走出榮總門口,我忍不住就大哭了起來,簡直抑制不住地傾倒著淚水與憤慨,心裡就一個念頭,人老了、病了、孤孤單單一人,真沒尊嚴啊,要這樣讓人糟蹋。而那個經驗一直伴隨著我,紀錄片拍攝工作結束,我回到學校完成論文、出國、回國、開始工作,念社工的我,選擇的是間接性的研發工作,而不是到第一線去面對個案,因為我太擔心,我總會一而再再而三被這世間的不公平、醜惡、悲涼……所擊潰。

幾年過後,仍然留在社工界的我,擔任主管的職責,直接面對個案的機會不算太多(當然不可能完全避免),但見到新聞的兒虐案件,第一個反應經常是,這是哪個縣市的?老實說,雖不會因此麻木不仁無視那些受虐兒童或家庭的痛,卻真真切切地因為不是我們負責的區域而偷偷鬆一口氣。這時候的我,主管的角色免不了會跳出來,總不希望我們機構的失職造成任何足以上報的傷害。

然而,我從沒忘記那個榮總門口痛哭的我。我從沒忘記,對於人的尊嚴,我是那麼地期許自己可以加以捍衛。現在的我,基本上還是朝著這樣的方向在努力,專業領域的倡導,是我選擇在不需要直接面對血淋淋的案主悲痛下所能做的事。




其實一年後,王伯伯就去世了。聽到消息時,我正在家裡寫論文,馬上搭了計程車趕往殯儀館,車上也忍不住掉下淚來,到了殯儀館,我們拉開冰櫃掀開白布,確認了王伯伯無誤,也用手輕輕闔起他的雙眼。十年了,王伯伯,您好走,而我,面對電腦透過書寫,再一次洗滌面對死亡的悲傷。




後記:這一篇其實是在看完急診室大醫生這集—實習醫師面對老人的死與小孩的生—引發的感觸,一發不可收拾。決定趁著兒子睡了,先生加班還未回家之際,恣意地在電腦前發洩自己的情緒。這是半小時內寫完的文章,我不打算修飾,就這麼赤裸裸地呈現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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